周五晚上,赵捷提着许多补品去了老齐家里拜访。 一岁年纪一岁人,齐冲年初动了一次腿部的大手术,现在彻底离不开拐杖,也不能再骑自行车。他不再固执地非要去省京剧团楼下看车棚,而是像无数老年人那般喜欢拎着小板凳找个墙角,一边聊天一边晒太阳,尤其是在这秋冬之交的时节。 即便腿脚不灵便,即便天气寒凉,老齐依然要求赵捷陪他出去走走。 “我瞧你最近清瘦了不少。”下了楼,老齐盯着他:“是因为杜誉?” “当年你对我说,我和他的不同之处太多了,我会吃苦,会受辱受挫。”赵捷苦笑道:“你真有先见之明,早就料到会有今天的情况了吧?” “你后悔吗?”齐冲望着他,神情复杂。 赵捷摇头,扶着老齐缓步向前走,说出了和在过往许多次问话中同样的回答: “我不后悔,从没后悔过,以后也不会后悔。即便再给我一万次机会,即便让我早早知道这是一条永远没有尽头的路,我依然会选择过这样的人生。这些年的种种加诸我身,让我觉得痛苦,却觉得真实。真实的东西不会是坏事,我愿意真实地面对自己、面对世界。如果有些事情是我必须要经历的,那么我愿意承受。而且,我永远希望他可以过得幸福。” 作者有话说: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苏轼《行香子·述怀》 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国际歌(中文版)》
第60章 “为什么?”老齐的眼神中透露着心疼:“孩子,你明明可以走大家都想走的大道,可以无风无浪地过完这一辈子,自讨苦吃有什么好?” “你说得对,我的确是在自讨苦吃。”赵捷坦然笑了:“我现在很确定的一件事情是,我愿意继续过这样的生活,我不愿意龟缩回壳子里,不愿一天重复一天。他的期待也是我的期待,他的愿望也是我的愿望。” 他微微低头:“我一直在学着理解他,我曾经以为我爱他远甚于他爱我,可到头来才发现,其实是他一直在包容我、等待我。他教会了我很多东西,为我打开了许多扇了解世界的窗户,有的关于京剧,有的关于人性,还有的关于他和我自己的人生,以及感情。” “你们现在有什么打算?”老齐问。 “等这半年过完,看他怎么想吧。”赵捷说:“工作和生活虽不至于泾渭分明,但毕竟是两码事。我爱他,并不意味着我要束缚他什么,也不意味着我要把我的全部身家系在他一人身上。我们都是独立的个体,他从前总是替我考虑,我也该尊重他的选择。” 老齐默然了一会儿:“小伙子,你跟多年前相比,确实有很多方面变得很不一样了。” 第二天一大早赵捷就去了火车站等着。这是自从杜誉去上海之后他头一次来接站。在他意料之中的是,杜誉很惊喜。 “年轻就是好。”时隔数年,杜誉又一次发出这样的感叹。 “怎么突然这么说?”赵捷接过他的行李,不解地问。 “你很好看,扮上之后更好看。如今你年岁渐长,比以往更添了些沉稳儒雅的气质。”杜誉轻笑起来,眉眼弯弯:“我是说真的,你的长相继承了你父母的绝大部分优点。从扮相上来说,你确实该吃这碗饭。” “你别夸我了,万一把我夸得飘飘然了怎么办?”赵捷脸红了,垂下眼帘:“我只是一个不温不火的小演员而已,受不起你的夸奖。” “临东省电视台播了你的演出录像,我都看了,一期不落地看了,我知道你受得起。”杜誉坚定而认真地向他点头:“你不要怕会心生骄傲,我觉得你现在应该怕的是妄自菲薄。” “是吗?”赵捷终于笑了,但他此刻并不太想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大忙人,你中午想吃什么?” “都行。” “把子肉怎么样?” “你做的?”杜誉偏头看着他。 “对,我特意去找我爸妈学来的。”赵捷笑道:“您赏个脸来尝尝?” 杜誉被他逗笑了,笑得合不拢嘴。 这天天气晴好,暖融融的阳光洒在身上,让赵捷感受到了一种近似于前几年时的轻松心境。吃过午饭收拾完了饭桌,望着外面的艳阳天,赵捷提议:“咱们出去走走吧。” “好啊。”杜誉已有许久没见到赵捷这般高兴的模样,这让他自己的心情也好了不少。 两人出了门漫无目的地一边闲聊一边溜达,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数年前元宵节时一同看花灯的公园。 见赵捷停下脚步兀自出神。见他如此,杜誉伸手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胳膊:“不进去吗?” “去。”赵捷回过神来,冲他笑了。 此时正当夏末秋初,湖中依然铺满了绿荷。赵捷走到湖边的一处亭子里坐下,眺望着湖心的小岛。 湖还是原来的湖,而世界只是一些影影绰绰的温柔。 “可怜泪遍三更后,空余湖上一钓波。”片刻之后,他喃喃地说。 “什么?”杜誉没听清。 “没有。”赵捷转头望着站在自己身边的人。在阳光的照耀下,他那白发有些刺目。不知是否因为工作劳碌,他的发丝之中黑发越来越少。 “你在上海待了这几个月,有没有遇到烦心事?”赵捷说:“你总对我报喜不报忧,我很担心你,怕你衣食住行不顺心,更怕你在工作上遇到困难,怕你无处排遣,只会折磨自己。” 杜誉笑着摇了摇头:“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吧。上海是个戏窝子,他们爱听周派小生,更何况我在那边也并非人生地不熟。” “你说得对。”赵捷自嘲地笑了笑:“是我多虑。” 清风徐来,拂过杜誉舒展的眉眼与周正的面容,把他微长的头发尽数向后吹去。 赵捷看着他,忽地想起了千百年前东吴的那位大都督。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好个长身玉立、相貌堂堂、意气风发的郎君,满目尽是这人间的好光景。 赵捷感到很遗憾,他觉得假若没有过去十余年的磋磨,或许这才是杜誉本该拥有的精神面貌与现世生活。 如若不出意外,杜誉明年大概真的要调去上海了。年轻人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他丝毫不知道变故已然悄悄逼近,此时此刻,他只是极想留住这份美好。 他悄悄把手按在自己的心口感受心跳,心想:我依然很爱他、欣赏他、依赖他,以及,尊重他、理解他。如果时间能停住,该有多好。 “杜誉,”下午回家之后,赵捷纠结了许久才问出口:“明天你又要走了,有时间咱们去照相馆里拍张合照吧?” “怎么突然想起来拍照片了?”杜誉惊奇:“说起来咱俩认识这么多年,一张合影也没拍过。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拍照呢。” “我确实对拍照不感兴趣,可是你远在上海,我总看不见你,想留个念想。”赵捷向书桌的位置偏了一下头:“我想好了,等照片洗出来我要去买个相框,就放在那儿。” “留念想?”杜誉笑着问:“这叫什么话?说得好像咱们再也见不着了似的。” “别胡说八道。”分明是赵捷自己先说得不妥,他反而心生不满:“多不吉利。” “行,去拍,明天就去。”杜誉站起身走到镜子跟前,难得的在不需要上台的时候稍微在意了一下自己的容貌:“我今天看现在街头巷尾有很多家新开的美发店,你说我有没有必要去染一下头发?” “没有。”赵捷立刻否定:“你本来的样子已经足够好看了,不需要做那些人为的改变。” 杜誉笑着看了他一会儿,走上前坐到他身边:“小赵,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也知道你在忧虑什么,更知道无论我现在说什么都是杯水车薪。但是我希望你能相信我,就像你当初请求我相信你一样。” 赵捷对上他的视线,只见满目诚挚,忍不住泪流满面。 即将过年的深冬时节,宋同找到了赵捷,把他单独约出来吃了一顿饭。 “我瞧你这半年不工作的时候一直无精打采的。”席间宋同担忧地问:“是因为杜师叔的工作调动吗?” “是,也不是。”赵捷闷头浅浅喝了一口酒,他已经逐渐适应了酒的味道:“还是我自己的原因多一些。” 见对方如此,宋同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我这几个月常去省戏曲学院交流,觉得还是学校的氛围更适合我。” 赵捷没有搭话,听他继续往下说:“我比你年长一岁,马上三十了,在省京剧院演了将近十年的戏,也评上了职称。我想等再过两年就回学校教书育人,家里很支持。” 赵捷怔了一会儿:“行。师兄,你有什么想法就放心去做吧,院里有我,还有比咱们更年轻的演员。” “干了。”宋同举起酒杯碰了一下他的杯子。 赵捷眼帘低垂,把心中的失落与忧愁尽数掩盖。在即将而立之年的关口上,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老齐、杜誉、宋同还有自家父母这些曾经在生活和事业上给予他巨大帮助的人尽数与他不再能那么亲近。 残忍的时间带来流水一样的世事变迁,这些悉数把他推到台前,让他不得不学着成为别人的前辈和依靠、成为让人放心的顶梁柱,让他就连自己逐渐能做主这件事也做不得主。 人是时间的囚徒,人心最是挣扎,叫人不忍卒读。 没来由的,赵捷不知天高地厚地想:要是有一天人能够突破时间的束缚,那该多好。 酒杯与灯影交错间,他想起了曾经李淑茵对他说过的话:孤独是能把人吞噬的。 半醉半醒之时,赵捷自嘲地笑了起来。 他知道自家父母说得无一错漏,也知道老齐和杜誉对他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但他仍固执地觉得,自己同样没错。 他突然就想开了:我这一辈子,付出过真心,得到过回报,付出过努力,留下了痕迹,乘兴又尽兴。既然如此,无论需要我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觉得不枉在世上年轻一回。 不就是异地吗?不就是这段感情前途未卜吗?我认了,我都认了。 大不了我多努力,争取再过些年也能调到上海。倘若我实在没这个本事,等二十年多后他退休了再让他回遥城养老。 年关将至,赵捷冒着风雪回到家,接到了杜誉的电话。 “我打了三遍你才接通,又加班了?”杜誉问。 “没有。”赵捷笑着,声音低沉:“我和我师兄吃饭来着,喝了点儿酒。你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 “下午接到通知,年底我要去一趟哈尔滨。”杜誉的语气很高兴:“你之前说喜欢《林海雪原》,如果没事的话,你要不要来找我?咱们可以抽时间出去转转。我看了这几天演出的节目单,有一出《智取飞虎山》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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