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克制不住地问:“你以前说你从没见过你的生父,会不会,你的父亲其实是师祖?你说你出身不好,这便是其中缘故吗?” 杜誉的眼神瞬间凌厉起来:“你又是从哪里听来了这种闲话?你的耳根子也软了吗?” 赵捷摇头,福至心灵:“魂牵梦萦廿秋过。杜誉,杜遇,你的母亲杜心苓老师,当年一遇倾心二十多年的人,究竟是谁?” 然而在这话说出口的下一秒赵捷就后悔了。他不敢抬头看杜誉,他不知道会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什么情绪,恼怒也好,失望也罢。他懊恼地想:我这是在往他心里扎刀子啊。 不出所料,他得到了一个重重的耳光。 “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纠葛,从旧社会一直带到新社会。我不知道,也无从知道,更不想知道。”杜誉低垂着眼帘,声音冰冷:“你给我滚出去,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赵捷应道:“好。” 但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向杜誉伸出了手。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见对方完全没有回应他的意思,他在即将触碰到杜誉的胳膊时把手抽离,自顾自地说:“如果你需要人,我一直在外面。” 九十年代在病房里,杜誉对他讲,那天下午自己满脑子都是1972年秋冬时节的清晨。 在平原街的老屋,周荣璋如往常一般慢条斯理地吃完了茶叶蛋和白菜包子,还喝了一碗温热的小米粥,而后突然转头问他:“我死之后,谁是披麻戴孝的人?” 这是折子戏里常出现的词句,杜誉默默听着,脊背一阵阵发凉。 周荣璋洗干净手和嘴角,难得地穿上中山装款式的正式外套,说要去剧团里看一眼。 这是他人生最后几年里最体面的一次。 杜誉知道,是陈合英又来逼他了。他也知道,周荣璋曾多次对陈合英说:“无论你我如何,只要我还活着,你休想伤这孩子分毫。” 青年把人送到门口,突然想起,传说中叱诧风云意气风发的周老板,当初而立之年在上海滩挑班、每每演出必定座无虚席的周老板,如今已经行至迟暮,年近古稀。 他望着老人步履蹒跚的背影,悄声说:“你死之后,儿就是披麻戴孝的人。” 作为在当时的情况下并不光明正大的私生子,这是他第一次对周荣璋自称“儿”,声音低到只有他一人能听见。 老人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干净体面地走出去,再回来的时候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从屋门口直直倒向屋子里,摔了满头满脸的血却浑然不觉。 彼时周荣璋六十七岁,杜誉还不到十九。 几年后,周荣璋的骨灰被他名正言顺的儿女们接去了上海。他们感念于杜誉在老爷子暮年岁月里无微不至的陪伴与照料,按照周老爷子的遗嘱,把他生前身边的所有遗物都留给了杜誉。 当然,那些东西以京剧行头为主,外加平原街的老屋。虽然已经价值不菲,但在早就被他们分家时便已索要干净的钱财面前,实在是不值一提。 感情与功利的算计,该如何明了? 赵捷走的时候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看到坐在桌前的杜誉紧紧攥着杜心苓的书信,神情恍惚,地上满是零落的信封。 在这一瞬间,赵捷几乎可以确定,这个人什么都清楚。 独自坐在沙发上仔细琢磨了一会儿,赵捷觉得,或许老齐对这一切也了如指掌。 很多年后杜誉说,那天下午望着赵捷向他伸出的手,他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自己的爱人好似穿过了几代人之间理不清的爱恨与世间蝇营狗苟的魑魅魍魉,试图拉住他不断向下沉沦的灵魂和身躯。 可对方明明只是一个什么都没经历过的年轻人而已。 杜誉自嘲地想:难道我一把岁数,也着了所谓爱情的魔怔? 不过在1987年的中秋下午,两人什么都没说。杜誉有满心的话,但他说不出口,只得独自默默收整东西。而赵捷则是因为不敢。 不敢打扰,亦不敢窥探。 杜誉一直不知道的是,那天赵捷一个人待在客厅数小时,其实一直泪流满面。 他不敢让杜誉听到他在哭,一直在竭力忍着哭声。当时他尚不能明白自己的心绪,直到多年后他陪杜誉去医院,眼见对方身体痛苦不已,他也难忍泣不成声。 “你哭什么?受罪的又不是你。”杜誉刚从一阵恶心呕吐中缓过劲儿来,虚弱地问。 “你在受苦,我却帮不上忙。”赵捷抹了一把眼泪:“我觉得对不住你,我无能。” “连医生都治不好这种病。天地不仁,和你有什么关系?”杜誉笑了,苦而无奈:“该说对不起的明明是我。我这个人就是运气不好,自己一个人也就罢了,死活都无所谓,偏偏连累你为我牵肠挂肚,到最后咱们谁也没得了好结果。我于心不忍,于心有愧。” 赵捷摇了摇头,眼泪又流了出来。 由此他才知道,原来爱这件事情在他身上的表现竟是歉疚。赵捷想:我无能,没能让你过得更好,我很抱歉。 晚上洗漱过,赵捷半躺在床上看书,杜誉默不作声地走了进来。 “杜誉,”赵捷抬起头,在一晚上的沉默之后决定率先打破僵局,极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柔:“过来睡觉吧。” 杜誉走到床边,背对着他轻轻坐下。 “你有什么话都可以对我说,只要你想、你愿意,说什么我都听着。”赵捷倾身向前,下巴放在对方清瘦而平整的肩上,双臂环抱着他:“无论你的父母是谁,都改变不了如今的你。” 他在心里想:更丝毫改变不了我对你的感情。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杜誉忽然转过身把他按在床头,狠狠吻了过去。 赵捷在一瞬间尝到了血的味道,但他并没有任何要把对方推开的意思。他通过疼痛感受着杜誉向他倾泻而来的情绪,紧紧抓住了对方的胳膊,逼迫对方与他靠得更近。 不知过了多久,杜誉终于放开了他。赵捷发现,杜誉的脸上也满是泪痕。 千金散尽,唯有余悲。 这个平时看起来骄傲而疏离的男人此刻脆弱得像个孩童,又或者他心里从未忘却当年那个小男孩。他形单影只,茕茕孑立,在母亲的葬礼上被亲生父亲带走,相见却不相认。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 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言不尽,观顿首。 “对不起,我不该问你这些事。”赵捷擦掉自己的眼泪:“你就当是我傻,是我不懂事,是我不知轻重,都是我的错。你别生气,也别难受了好吗?” 杜誉并未给他答复,而是径自娓娓道来: “你应该知道,旧社会的时候,有很多有钱或者有权势的男人会娶好几房太太。当时虽是一夫一妻制,但规定说娶妾不算婚姻,算不得重婚罪。周荣璋也不例外。他年纪轻轻就成了角儿,风流倜傥,才华横溢,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万人追捧。在那个天灾人祸频发、饭都吃不饱的年代,愿意嫁给他、跟随他的女人多了去。” 赵捷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 作者有话说: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柳永《昼夜乐·洞房记得初相遇》 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言不尽,观顿首。顾贞观《金缕曲(二首)》
第54章 屋里只开了台灯,静下来时能看到极细小的尘埃在空中漂浮。 “我母亲很爱他。按照我母亲留下的回忆笔记所说,他们两个人是老乡,性情相近,志趣相投,碰到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听不腻的戏。他们曾经一起在遥城泛舟湖上,互诉衷肠。但我母亲那时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戏子,远没有后来的名气,比不得他的原配妻子背后人脉树大根深,也比不得他那几房妾室各有各的风情。或许在他眼里,我母亲和他身边的莺莺燕燕没有任何区别。” “他的原配妻子曾经是上海大户人家备受疼爱的小姐,因为请了戏班子来家里演戏认识了周荣璋,十几岁时为了嫁给他与他私奔。她的娘家人一开始与女儿闹得不可开交,后来见她铁了心,便接纳了这个女婿,用尽全力扶持,来让女儿过上好日子。周荣璋曾经发过誓,永不休妻,也永远不会有平妻。” “他给我母亲介绍了许多演出的机会,说想娶我母亲做妾。我母亲不愿意。” “我母亲原名杜芷蓉,生于1910年,从艺后改名杜心苓。她早年长在书香世家,后来家道中落,但家里人也送她去读了书,直到家中又遭重大变故,她才不得不做了戏子来养活自己。她当年自认为和众人口中的下九流不一样,她觉得自己有骨气,虽在戏台子上穿着旧时代的衣服,卸了妆却想做个新女性。她要尊严、要自由选择的权利,要男女平等、彼此绝对忠诚,不愿意为了感情摧眉折腰、委身伏低做小。” 杜誉的语气很平稳,但借着灯光,赵捷发现他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她是我最敬佩、最爱戴、最亲近、最尊重的人,是我唯一的亲人。世上没有人天生低贱,我恨透了那个敲骨吸髓的世道。” 杜誉的声音很低:“周荣璋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我说不清楚。他是个自私又懦弱的男人,害了我母亲一辈子。我的出生就是个错误,我宁可世上从没有我这个人,从没有我这个‘杜遇’。” “我恨他,倘若我母亲从来没有遇见他,一生必定平安喜乐、儿孙满堂、福禄绵长。可是他对我有恩,在我母亲过世后,他养了我整整十年,把他毕生所学所悟倾囊相授,给了我安身立命的本事,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他都快自身难保了也没有丢下我不管。我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他。对我来说,他先是我师父,才是我父亲。他被人害死,替他报仇是我的本分,算是对得起他对我的养育和教导之恩。” 赵捷轻轻揽住他的肩膀,试图给他宽慰。 “我母亲在上海与他分道扬镳,他留在了那里。我母亲则去了北方,给老百姓们演出,创作了很多贴近生活的剧目,还义演捐款赈灾,名气越来越大、越来越好,一直没有嫁人。五十年代初,我母亲回到遥城参与省京剧团的建设,没成想几个月后周荣璋也回来了。” “当时周荣璋的原配夫人已经病逝,至于其余妾室,按照规定全部遣散了。他孤身一人与我母亲重逢,一同为省京剧团的成立付出了极大的心血,而后想和我母亲重修旧好。但他原配的子女们一致不同意。” “为什么?”赵捷不解:“多了一个人来照顾他们父亲的晚年,还是与他们父亲两情相悦的贴心之人,对他们来说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杜誉摇了摇头:“倘若周荣璋和我母亲合法结婚,他婚后所得的财产就有我母亲的一半,如果他和我母亲有了孩子,更是麻烦。那些人怎么肯?他们从上海跑到遥城来闹事,反复对周荣璋说:‘你们可以在一起生活,但绝对不能领那张证。你是个吃软饭的男人,别忘了你年轻的时候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戏子、下九流,靠谁才能有今天。你不配续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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