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捷被关在自己房间,发觉是老齐来了,赶紧凑到门边,想听听此人有什么帮他的主意。 老家伙演得毫无痕迹,真像什么都不知道一般,一上来就对晚辈表示关心:“我看今天小赵没去单位,听别人说他生病了,我担心得很呐,来给他送点儿吃的。小赵平时对我很孝敬,经常陪我聊天解闷,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孩子。” “齐师傅,劳烦你挂心。”李淑茵把东西接过来放到厨房:“老赵,快给齐师傅倒杯水!” “不用麻烦啦,我站一站就走。”老齐笑呵呵地推拒:“对了,小赵呢?” “在他屋里休息。”李淑茵也笑了:“他年轻力壮的,过几天就好了。” “话虽这么说,我得去看他一眼才好放心。”老齐想往屋里走。 “他睡觉了。”赵毅赶紧把人拦下。 “真是不巧,他得快马加鞭好起来才行。”既然如此,老齐直接进入下一步,装模作样地故作遗憾:“你们二位都知道,老朽早年跟在周荣璋老先生身边拉弦子,一转眼已经二十多年没上过台了。” 赵毅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极为惊喜:“您最近有演出?” 老齐笑着点了点头。 “这可真是太难得了。”李淑茵也笑了:“什么时候定下来的?我们怎么都不知道?具体怎么安排?” “今天才和老程商量好,大概就是这十天半月的事情,等明天上午你们就知道啦。”老齐解释道: “我从前一直给周派小生托腔,本来是该找杜誉,可他在香港混得开,不知道几时能回来。我想着让小赵和小宋来给我捧个场,您二位意下如何?” “您看得起他,是他的荣幸。”李淑茵虽然心里犯嘀咕,但表面上还是应地爽快:“等他过阵子好些了,我们就让他去找您。” 不论是真情愿还是假情愿,他们终究把赵捷放了出来。 “小孩,原来你好好的呀。”在排练大厅里重逢,老齐故意逗他:“你爸妈之前不让我见你,我还以为他们把你打了一顿呢。” 赵捷撇了一下嘴:“要是放在五年前或者十年前,我这顿打是逃不掉的。” “怎么现在就不用挨了?” “大概,他们不得不接受我已经长大了这件事。” “为人父母不容易。”老齐望着他:“我也是有孩子的人,我的大儿子都有孩子了,可是我半夜做梦,总是想起他是个娃娃的时候,我和他娘手忙脚乱地给他蒸鸡蛋羹。” 赵捷想起逢年过节时总能见到的中年人,那是老齐的儿子:“我记得他。之前我听我爸妈说,他在南方做工程师。” 那人不苟言笑、沉稳可靠、坚毅非常。若不是因为老齐的描述,赵捷很难把他和娃娃二字联系在一起。 “当父母的都是这样,不论你长到多大岁数,在外面功成名就也好、落魄潦倒也罢,在他们眼里你永远是娇儿。”老齐弯腰拿起胡琴,试了一下音:“小赵,咱们排练吧。” 演出很成功,许久没在台上出现的老齐水平丝毫不减当年。年轻的演员们也带来了许多惊喜,尤其是赵捷。 “小赵,范儿十足啊,嗓子又甜又脆的。”一位口味刁钻的老戏迷难得对一个年轻人给予了如此诚恳的肯定。 齐冲也很高兴,对赵毅说:“我听说他当年想学小生,你还反对了?他嗓子这样好还挂味儿,扮相周正好看,做派又规矩,更难得的是他有这份心。现在能出个踏实又肯吃苦的孩子不容易,你们两口子该为他高兴。” 赵毅叹气道:“他向来有主见,我们管不了他,好在他运气不错。” 赵捷仔细观察自家父亲的神情,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在京剧小生演员这条路上摸索数年,终于上了正道、有了能力,对方虽然嘴上不承认,但实际的态度好像放手了些许。 先前种种,说到底不过是“不放心”三个字,怕他吃亏吃苦,更怕他走了弯路,怕他人生苦短,有朝一日会悔不当初。 “老齐,我发现你们都喜欢问我后不后悔。”站在省京剧团门口,赵捷望着天边红透了的晚霞:“我现在做得对吗?” “你自己心里有数,何必问我呢?”老齐笑道:“这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能明明白白地分出对错,人与人之间只是立场和诉求不同而已,所以要多互相包容体谅才能把日子过下去。” “我该怎么办?”赵捷垂下脑袋。 老齐想了一会儿:“人的心态是会变的,有的事你现在觉得对,可能明年就会改变想法。所以,做你当下认为正确的事情吧。” 赵捷点了点头,转身往他和杜誉的家所在的方向走去:“这回我欠了你一个大人情。” 于是九月初杜誉从香港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一句话都不想跟他说、只冲他翻白眼的赵毅和李淑茵,以及瘦了整整十斤的赵捷。 年轻人的脸色并不好看,但还是向他摆出了笑脸:“没事,他们最近不太想看见我,我惹不起躲得起。” “什么叫惹不起?你又怎么惹他们了?”杜誉此时尚不知道这事与自己也息息相关。 赵捷压低声音,并未瞒着:“没惹,就是知道了咱俩的事。” 杜誉被他吓了一跳,对当下情形的认识也变得清晰明了:“你吃错药了?贸然说出来,不给人一点儿心理准备,谁能接受得了?” 赵捷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到椅子上:“我没有,你听我慢慢给你讲。” 许是出差在外奔波劳碌的缘故,杜誉看起来比之前稍微憔悴了一些。然而耐着性子听他说完,杜誉的态度愈发强硬而明朗: “你确实是吃错药了。出了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近一个月你几乎每天给我打电话,大事小情都跟我说,干嘛偏偏就这件事一声不吭?如果没有老齐,你该怎么办?” “你在香港已经很辛苦了,更何况,”赵捷迟疑片刻:“这是我自己的问题,我不想让你陪着我难受。” 杜誉觉得匪夷所思:“我之前对你说的话,你是不是全忘得一干二净了?” “什么话?” “我打算全心全意地相信你,咱俩好好过日子。” 赵捷一怔。 杜誉问:“什么叫你自己的问题?你难受和我难受有什么两样?” 赵捷抬眼对上他的视线,在他的眼里看到了真诚的爱意。 年轻人忽然很想哭,他想:爱你这件事明明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你如何待我都不为过。可是真心换真心不过是传说,不过是我少不更事时无端的臆想,我当真有这样好的运气吗? 这个世界明明令人失望又令人遗憾啊。杜誉,你何苦呢? 赵捷缓和了一会儿情绪才说:“我没忘,我全都记着。” 杜誉盯着他,语气格外认真:“既然这样,以后就别自作主张。这是咱们两个人的事情,为什么要你一个人扛着?小赵,你不要觉得你欠我什么。” 彼时的赵捷满心唯有受宠若惊,不只是因为杜誉,更是因为众人口口相传的向来无常的“命运”。他想:原来上天当真待我不薄。 虽然经历了一些波折,但赵捷终归是如愿以偿地和杜誉住在了一起。这年中秋的前一天晚上,宋同终于抽出时间来久违地和师弟兼老友赵捷单独吃了一顿饭。 “明儿过节,家里都要聚会,咱俩也就今天有空。”孩子已经一周岁多了,做父母的稍稍有了些许自己的生活,然而话还没说几句,宋同的话题又转移到了自家儿子身上。 “自从那小家伙出生,我这颗心就从来没有放到肚子里过,日日夜夜悬着,生怕他出意外,稍微有点儿风吹草动我就紧张到不得了。”宋同举起酒杯,自嘲地笑道:“你这个单身汉肯定理解不了吧?” 听到对方说自己是“单身汉”,赵捷心虚地笑了一下:“是吗?” “当然。”谈到自家小儿,宋同宛如打开了话匣子: “你没养过孩子,不知道孩子长得有多快。我那里有一堆七八成新的小衣服,大多是别人送过来的,小孩穿过几次就穿不下了,扔了却可惜。咱们遥城有个说法,让孩子穿旧衣服是积福。等过两年你有了孩子,我和你嫂子全都洗干净打包好给你送过去。” 听对方兴高采烈地盘算规划,赵捷的心情愈发复杂。他端起酒杯:“师兄,咱俩干一个。” “干了。”宋同一饮而尽:“说来奇怪,你以前可是滴酒不沾的。” 赵捷抿了一口白酒,因为酒的辛辣而皱起眉头:“人总是会变。” “这倒是。”对于他找的理由,宋同表示认可:“前阵子程团长还跟我说呢,咱们年轻演员要戒骄戒躁、持之以恒,既然打算在这个行业里扎根,就得做好长期吃苦耐劳的准备。” 见赵捷若有所思,他接着往下说:“老程说,咱们提拔栽培年轻人,都是为着他优秀才培养的,没有特意找那不优秀的人培养的说法。可有许多人在成长的路上长歪了、弃了正道,最终也没落得个好结果,无非是因为他变了。” “说得是。”赵捷点点头:“师兄,程团长对你这样说,肯定是瞧你为人诚恳、工作认真、家庭又稳定,准备要提拔你。” 宋同摆了摆手:“说实话,我倒是不太在乎这些。” “怎么会?”赵捷不信,轻推了他一把,开玩笑道:“咱俩就别藏着掖着了,这些谦虚的姿态你留着对外人摆去。”
第52章 “我是说真的。”宋同诚恳地望着他: “我和你不一样。你运气好,从小在遥城的市里长大,父母都是省京剧团的正式演员,现在的生活对你来说习以为常。可我是从沿海那边的农村考学考出来的,因为嗓子好、模样还算端正、又肯吃苦,从田间地头被选到县城中学的文艺班,后来又到了省戏曲学院和省京剧团,拜了师父,有了工作,还成了家。能有今天的好日子,我已经很满足了。” 赵捷拿筷子的手微微一滞:宋同从前从未对他说过这些掏心掏肺的话。 “我知道,你崇拜咱小师叔,我都听说过,从中学那会儿到现在,十几年了。我也知道,结婚生子这些事对你来说远远比不上事业重要。”宋同又一次拿起酒杯:“你现在能跟在他身边,算是得偿所愿了吧?” 赵捷喝了一大口酒,红着眼睛重重点头。 他的心情很复杂,心想:杜誉说得对,我真是幼稚又理想化。 “那就好。其实他和咱们都不一样,但在对京剧这份工作的态度方面,你和他很像,或许这就是你与他这么投缘的原因。”宋同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现在最大的牵挂就是媳妇和孩子,还有远在老家的父母。只要家庭和睦,孩子健康快乐,其他的顺其自然就成。” “师兄,其实在艺术传承这件事情上,杜师叔对我、对你乃至对全国的后辈都没什么两样,即便我现在与他在生活中的关系更亲近一些。”赵捷想起曾经杜誉的顾虑:“他对谁都不会藏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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