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知道。”宋同笑了:“我又不是傻子,跟他认识这些年,当然知道他这人光明磊落、言出必行,是个正人君子。” 这顿酒喝到不早时候,赵捷晕乎乎的,理智只剩一线尚存。 宋同扶着他,把他送到家门口,见了杜誉还有些不好意思,难为情地道歉:“杜师叔,对不起,我不该纵着他喝酒,给您添麻烦了。” “不要紧,小赵懂事,脾气乖,喝多了也不闹事,充其量多睡一会儿,算不上麻烦。”夜色微凉,杜誉肩头披着外套,手里拿着一叠装订好的纸,从宋同那边把人接过来。 “都这么晚了,您还在工作?真是辛苦。”宋同问。 杜誉笑道:“我又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琢磨几出戏,消磨时间罢了。” “行,那我先走了。”宋同很有礼貌地道别:“您早点休息。” “快回家看孩子吧。”杜誉笑着调侃。 “这一身的酒气啊。”关上门,杜誉把赵捷放到沙发上,饶有趣味地盯着他:“诶,你还认得我是谁吗?” “当然认得,你是我爱人,别想跑。”赵捷的眼睛睁开一条缝,含混不清地说:“几点啦?” “九点半。” “你还没休息呀?” 杜誉“嗯”了一声,头也没抬:“看新本子呢。” “我想起来了。”赵捷揉了揉脑袋:“年底要出一台新编戏,三国背景的,你在里面有一个重要角色,诸葛亮。” 杜誉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坐到他身边:“不错呀,看来你酒量见长,没醉得彻底。” 然而他话音刚落,突然感到肩头一沉:赵捷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 中秋节,又一次赵捷醒来时,看到了坐在他不远处看书的杜誉。 那人坐得并不十分端正,脊背微微弯着,翘着二郎腿,半个身子的重量倚在衣柜门上。他看起来很放松,桌上放了两杯新泡的桂花茶。 这样的他让赵捷觉得心里安定极了。年轻人侧身痴痴地望着他,没来由的好似看到了自己想象中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容貌青春,心性骄傲。 与如今相比呢? 宛如青梅被岁月酿成了醇香的酒。 “杜誉。”赵捷轻声唤他。 闻言,杜誉从书本资料间抬起头,递给他一杯清甜温热、正当时令的桂花茶。 赵捷接过来喝下去,浑身暖和又舒服。他起身走到杜誉身后,发现杜誉正在看的是周荣璋的手稿。 “千金话白四两唱。”杜誉似是在对他说,又像在自言自语:“你得知道,咱们戏曲始终是面向观众的。无论怎么变化、怎么革新,最重要的事情永远都是让观众听得舒服,必须好听、和谐、悦耳才好。” “师祖是个什么样的人?”赵捷双手搭在杜誉的肩头,低声问:“对你来说,他一定是个非常好的长辈。” “对。”杜誉伸手覆上他的手背: “他虽在北方的遥城土生土长,可许是在上海待久了,浸润了江南温润的气质,也可能是因为我认识他的时候他的年龄已经不小,在我的记忆里,他总是温和有礼、周全体面、极有修养,哪怕是面对侮辱他、污蔑他的人,他私下里生气,怒色却极少表露在脸上。有一次他忍无可忍训斥了后辈,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后来再见了面,他特意问人家:‘我是不是上次话说重了?’” 他转头望向赵捷:“中秋是该阖家团圆的日子,你要回家吗?” 赵捷无奈道:“我倒是想回,我爸妈能让我进门么?” 杜誉知道,现如今心里不好受的不止是赵毅和李淑茵两口子,也有赵捷:“即便不回,打一通电话也好。” “好吧。”赵捷想了想:“我这就去打。” 出乎他意料的是,李淑茵不但接了电话,态度也没有他想象中那般恶劣:“你和小杜的问候我和你爸心领了,但我奉劝你最好别回来。你自己好好过节就行,多吃几块月饼,贴一贴秋膘。” 没有迎来责骂,也没有被挂断电话,赵捷又惊又喜,抬头却发现杜誉坐在沙发上笑眯眯地看着他。 望着这意味深长的笑容,赵捷瞬间福至心灵:“昨天我出去和我师兄吃饭的时候,你在干嘛?” 杜誉一摊手:“猜猜看?” “你去我家里了吧?”赵捷走过去:“你肯定是瞒着我送东西去了。你有那么多好东西,想讨好别人再容易不过。” “别这么说,搞得好像你爸妈卖儿子一样,哪里至于?”杜誉被他逗笑了:“我的确给你母亲送去了一件我母亲留下来的蟒袍,那是她以前演《龙凤呈祥》孙尚香的时候最喜欢穿的,还送了几只大闸蟹,秋天的蟹滋味美。” 望着赵捷复杂的神情,杜誉笑得愈发开怀:“毕竟到中秋了,我这样做,说是替你尽孝心似乎不太合适,不如说是为了跟赵哥和嫂子多联络感情。我们是二十多年的老熟人,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认识他们,实在是交情匪浅。” 他凑近了说:“你不要有心理压力。即便没有你,我也该和他们多走动。” “你肯定不止送了东西吧?”赵捷盯着他:“我猜你与他俩说了不少话。” “还行。”杜誉并没有否认:“聊聊家常而已。” “聊家常。中秋佳节,确实是个老熟人聊家常的好时候。”赵捷阴阳怪气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委屈地苦笑:“之前的事情瞒着你,是我不对,我应该多和你商量才是。可你说不许我自作主张,你这次又算什么?难道你对我和对你自己有两套标准吗?” “想什么呢?”杜誉笑了:“你难道觉得我在因为那些与你赌气么?” 赵捷不语。 “小伙子,你才二十五,但我快三十四岁了。”杜誉笑道。 “行,我知道您不屑于跟我一般见识。”赵捷的表情放松下来,从沙发上抓了一个软垫扔到他怀里。 杜誉说:“该面对的逃不掉,我得亲自上门对他们摆出我的态度。对不起,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咱俩谁也别瞒着谁。” “好。”赵捷望着他:“就算扯平了。” 但是赵捷最终也没问出来杜誉究竟和自家父母说了什么。 “别这么好奇,一些推心置腹的话而已。”杜誉把他推进厨房:“还是先想想今天中午吃什么吧。” 话虽这么说,但赵捷在走进去的一瞬间,看到了他已经准备好的食材和月饼。 “这是让我想吗?你自己都决定好了吧。”赵捷故意端出架子逗他:“我真的很担心你会仗着年龄比我大、成就比我高,又是我的前辈,就对我不够尊重。” “哪有?”杜誉让他仔细看:“我昨天出去按照你的口味买了这些,够咱们两个在家吃好几天的。你来点菜,我来做。” 赵捷没跟他客气,一口气点了好几道做法并不容易的菜品,可杜誉还真做出来了。 吃过午饭,赵捷主动包揽了所有家务。待到锅碗瓢盆都洗干净,地面也清扫了一遍,他想了一会儿才试探地开口:“我跟你商量一件事。” “说吧。” 他把围裙解了,观察着杜誉的脸色:“我想去房间把东西收拾一下,腾出空来。我师兄不容易,他的孩子渐渐大了,需要独立的空间。师父的遗物不能一直全放在他家书房里。本来我该把东西搬去我父母家,可我和他们吵得那么厉害,张不开这个嘴。” “你想把你师父的遗物搬来?”杜誉面无表情。 “搬一部分就可以。”赵捷试探地点头,但立刻下意识地补充:“当然了,这是单位分给你的房子,是你的家。如果你不愿意,我肯定……” “小赵,说什么呢?”杜誉打断他:“这里也是你的家,你想放什么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当然有这个权力。” 赵捷一愣:“可是这件事会不会让你不舒服?” 杜誉摇头:“他人死了这么多年,他的徒弟也成了我的人,这点儿老掉牙的东西我没必要和他计较。” 闻言,赵捷轻松地笑了:“谢谢你的体谅。” “快去吧。”杜誉活动了一下颈椎:“我去补一觉,昨天睡得晚,今天起得又早,困得慌。你千万别叫我。”
第53章 赵捷本想只把自己从家里带来的东西重新归置一番,杜誉的他就不动了。可用来放东西的次卧之前并不是他收拾的,他对此并不熟悉。忙乱之间,他想搬箱子下来的时候碰翻了一个原本放在柜子顶上的铁盒子。 一堆书信散落下来,纸张扑簌作响,连带着盒盖子也叮当落地。 赵捷懊恼于自己的笨手笨脚,赶紧蹲下收整。 信的数量实在不少,想来之前一直被整整齐齐地码在盒子里。赵捷想按照日期收好,把信封翻过来一看,才发现这竟然都是杜心苓与周荣璋之间的通信,三十年代的尤其多,四五十年代的亦有。 他忽然想起曾经在宋同家里看到的陈合英的信件,以及信里的杜姑娘:那封信写于1932年,当时周荣璋二十七岁,杜心苓二十二岁。 赵捷想:原来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远比我知道的要深厚得多。 有的信封在拆开之后并没有重新粘住,于是里面的纸就飘了出来。赵捷拿起身边的一张信纸,想通过信里的落款时间找到对应的信封。 可他仔细看了之后,却被信中的内容吓了一跳。只见素白的纸上只有寥寥几句话和一首用秀气的簪花小楷写就的小诗: 自吾遇汝逾二十年,一往情深,奈何时移世易,岁月磋磨,不便多言。唯以此赠,略表心意。望汝知悉,自此今后,与汝长诀。 魂牵梦萦廿秋过,青丝白发尽蹉跎。 可怜泪遍三更后,空余湖上一钓波。 这首诗他太熟悉了,曾经在某一年的元宵,他与杜誉泛舟湖上之时,对方念过。当时他并不知道这是谁写的,杜誉也未曾告诉他,后来被渐渐淡忘了,没有人再次提起。 难道这竟是杜心苓的手笔?她为什么要把这般缠绵缱绻的诗句写给周荣璋呢? 赵捷赶忙开始仔细看,只见这封信的最后是:1953年7月。 距离杜誉的生日还有大半年。 赵捷的大脑飞速运转着,他开始站不稳,又一次碰到了铁盒的盖子。 “干什么呢?我刚要睡着就被你吵醒了。”杜誉披着外衣走进屋,却在瞬间变了脸,从他手里夺过明显有年代感的纸:“这是我母亲的亲笔信。你收拾东西就老老实实收拾,动这些做什么?” 赵捷抬起头,满目惊诧地盯着他。 一时间无数记忆的碎片掠过脑海,年轻人想起了曾经许多次听到过但从没在意的流言蜚语,想起了杜誉每每提到自家母亲与师父时难以言喻的语气与神态。 难道那些都不是谣言?难道我当真是白白与旁人生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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