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之前问我,爱有什么用?我能给你什么?我想了很久,今天来回答你。”年轻人对上他的视线,笑得真诚无比: “我只是省京剧团里一个勤勤恳恳的小演员,每月上班拿固定工资,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能,也没有人家下海经商的心思和头脑。我大概这辈子也给不了你任何你想要的利益,我只能把我全部的真心给你。” 杜誉摆摆手:“你这些话留着去哄别人吧,我没工夫听你在这儿念经。我都三十好几了,早过了追求爱情的年龄。” “我不想哄别人,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哄人玩的。” “我不需要你的真心,你拿回去,送给需要的人。”杜誉重复道,他的语气很平稳。 赵捷死死盯着他,片刻过后断言:“你说谎,你才不是不需要。你明明是在害怕、在防备、在逃避。” “求你行行好吧,别再说这些肉麻的话了。” “嘴长在我脸上,我说什么是我的自由。当然了,愿不愿意听也是你的自由。” 赵捷虽然嘴硬,但心里却在想:如果他明确地告诉我这些话他压根不想听,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说。 可杜誉并没有。 “小赵,我不是什么圣人,我就是个俗人而已。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我有我的缺点,也有我的问题。我出身不好,干过一些并不那么光明正大的事情,我也经历过众叛亲离、毫无希望的日子。我现在见着人,第一反应是审视和防备,别人对我也一样。你跟我谈感情,这不是开玩笑吗?” 作者有话说: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纳兰性德《浣溪沙·残雪凝辉冷画屏》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国际歌(中文版)》 鬼门今日功劳了,好去临江醉一场。张弘范《鹧鸪天围襄阳》 吾观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之外,有万不得已者。况周颐《蕙风词话》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汤显祖《邯郸记》
第40章 “我知道。”赵捷低声说:“我以前说过,我从没期待过你是一个完人。更何况这个世界上哪有完美的人?我考虑得很清楚,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有多好。我现在郑重地告诉你,我甚至已经预想过我该如何接纳、包容我未曾设想到的你的缺点。” “那是因为什么?”杜誉哂笑。 “因为我喜欢你,你的才华和为人都深深吸引着我。如果未来我能一直跟你生活在一起,我就觉得日子特别有盼头。” 杜誉不解:“咱们两个大男人,连个孩子都没有,哪来的盼头?” “你真是个土老冒儿。谁说盼头只能是孩子给的?你就是我的盼头。”赵捷脱口而出。 “我年龄比你大好几岁,以后大概率会走在你前头,怎么给你盼头?” 赵捷当时对此不屑一顾,但他没想到,此话竟一语成谶: “咱们现在活得好好的,想那么远的事情做什么?再说了,就算年龄相当的夫妻,难道两个人还能同年同月同日死么?总有一个人要走在前头。” “巧言令色。”杜誉依然笑着:“属你歪理最多。” 默然片刻后,赵捷心中开始忐忑起来:“你会不会觉得我甜言蜜语得太过了?你会不会觉得我不靠谱啊?” 杜誉望着他,心情莫名变得极好。于是他走上前,轻轻捏了一下赵捷的下巴:“你到底想要什么?” 杜誉觉得,看在他给了自己难得的好心情的份上,今天无论他提什么要求,自己都不会拒绝。 “我想要你。”赵捷抓住他不安分的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一出,杜誉愣了一下。 赵捷意识到了不对劲,赶忙解释:“我不是……” 剩下的话却被杜誉的吻截了回去:“小赵,希望你不要让我后悔今天的决定。” *** 赵捷觉得,杜誉这个人过于难以捉摸。他如今甚至愿意与自己唇齿相依、同床共枕、耳鬓厮磨,却仍不愿意给他们的关系下一个明确的定义。 赵捷心想:难道他还在惦记着等哪天扔下我、不要我了么?说不定他届时还会把工作调走。像他这样正当盛年的优秀演员,去哪里都不乏人追捧,永远不会被亏待。 可真是清净利索得很。 眼瞧着太阳开始偏西,杜誉一直一言不发。赵捷坐在一边,忍无可忍:“杜誉,难不成你想提上裤子就不认人?” “你怎么还委屈了?”站在窗前的杜誉回头瞥了他一眼:“小祖宗,你太高估了我,我也只不过是一个俗世里打滚儿的普通人而已,配不上你这样的心意。” 赵捷心中一沉:“我自己的心意,我乐意给谁就给谁,乐意给多少就给多少,哪来配得上与配不上的说法?你要是后悔了就直说,我决不纠缠,更不怨你,只是你不要拿这些不痛不痒的借口搪塞我。” “行啦,我也没说什么呀,看给你委屈的。”杜誉走过去,又一次在赵捷的脑袋上揉了一把。后者刚洗过的头发还没完全干燥,让他的手上沾了些微水汽。他笑得温和:“我先出去一趟,明天再说。” 赵捷抓住他的手:“可别诓我。” 杜誉无奈,把手抽出来,弹了一下他的脑门:“你九泉之下的师父要是知道你今天干的事,非得气活过来不可。午夜梦回的时候,小心他回来骂你。” “事情是咱俩一起干出来的,他气的不止我。”赵捷反驳,试图让他和自己站在同一边。 杜誉却眯起眼:“也对。我和他,这些年的仇人了。” “这些年?从哪年开始的?” “1972年。” 那是周荣璋去世的年份。 “杜誉,”赵捷想激他:“难道你怕我师父?” 杜誉果然上了套。他这人最是骄傲,受不了这样的言语:“我怕他?想得美。” 言谈间颇有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的气度。 “哦。”赵捷故意做出一副失落的神情:“我以为你之前迟迟不肯答应我,是因为害怕他呢。” 杜誉想了想,一字一顿地说:“我恨他,恨不得剥皮抽筋,剜心噬骨。” 近乎咬牙切齿。 “他是周荣璋老先生的开山大弟子。你只比他的儿子大一岁,而你和他差了足足三十多岁,这比你我之间的年龄差距还要大。”赵捷试探地问:“你们成名不在同一个年代,按理说不该有多少利益纠纷吧?” “他自己学艺不精、见利忘义,却跑来污蔑我师父和我。他们吵架的时候我偷听过几次,他非说我师父对他藏私,教给我的东西和教给他的不一样。后来几年他骂得越来越难听,扣的帽子也越来越大,说什么他早年历经坎坷全是我师父害的,说我是个孽障。在那个年代这意味着什么?你很清楚。”默然了一会儿后,杜誉终于愿意提及这些陈年往事: “我师父最后被送进医院,再也没醒过来,尸检报告说是情绪激动导致的急性脑出血。全都拜他所赐。那年我才十九,比现在的你还要小好几岁。从此我彻底变成了孤家寡人。” 赵捷一愣:怪不得他之前那么在乎藏私的事。 原来是这样。怎么会这样?我师父竟是这样的人? 赵捷眼帘低垂,虽身在夏日,却一阵阵的冒冷汗。那时他才知道,原来刀子无论扎在杜誉还是师父身上,与扎在他自己身上竟没什么两样。 他想起了他曾经的困惑:我只想好好唱戏不行吗? 现在似乎有了一个答案,只是这个答案并不是他想要的。 杜誉显然不想等对方完全消化这些信息,他拿起东西要走出门。 “你等等。”赵捷喊住他:“咱们算什么?” “你觉得呢?”他并没有回头。 “那,算是在一块儿了吧?”赵捷小心翼翼地问。 杜誉想了想:“如果你愿意的话,就算是吧。” 很多年后赵捷问他,他那个时候在想什么。 杜誉说:“反正我一无所有,没什么可失去的,何妨再轻狂一次呢?就当是陪你疯一场。” 轻狂。 赵捷在心里把这两个字咂摸了许久,才知道原来于杜誉而言,与自己的这段关系便是看似波澜不惊的生活里最大的轻狂。 他向来做事缜密、思虑万全,自己是他生命里的意外。 可人生海海,生机盎然的魅力之处,恰恰在这些意料之外。 那时的年轻人尚未亲身经历过世事的无常,他想不到太多,考虑不及此刻的言行会对自己与旁人往后的人生产生什么影响。他满心只有一件事,惊喜地觉得不可思议: 杜誉答应我了。 一直压在赵捷心头的大石头瞬间被挪开,眼前无比亮堂。 后来赵捷回想起来,觉得那段时间是他生命中除了不懂事的孩提时代之外最快活的日子,即便那远远称不上无忧无虑。 他曾经天真地觉得这样的日子会一直延续下去,至少应该有几十年。 不过从那之后杜誉才发现,这个年轻人竟然如此“烦人”。 从前一厢情愿的时候赵捷不敢多说什么,如今得到杜誉的准许,赵捷放肆了许多,不仅在各种场合公然粘着他,还试图“管控”他的生活。 在又一次被提醒要按时吃饭之后,杜誉对上年轻人灼灼的目光,试图向他解释:“我以前过了许多年吃不好睡不好的日子,不也好好活到现在了么?” “以前归以前,现在和以前能一样吗?再说了,你还有以后呢。”赵捷小声嘟哝。 “怎么不一样?”杜誉耐着性子问他。 “你别忘了,你现在有爱人,你也是有人管、有人疼的人了。”赵捷说得理直气壮:“你的命不止是你的,还有我的一半。你必须好好的。” 杜誉被他逼得无可奈何:“这叫什么话?说得好像我签了卖身契似的。真是荒谬。” “你后悔了?”赵捷问。 杜誉想逗他,遂装模作样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悄悄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赵捷收紧了拽着他胳膊的手,得意又蛮不讲理:“晚了,我赖上你了,要赖你一辈子,你想后悔也没办法。” 站在省京剧团楼下,望着年轻人心满意足的神情,杜誉无奈地问:“你就这么喜欢管着我?” “因为我怕你跑了,怕你有一天会离开我。”赵捷倒是诚恳:“你当真不喜欢这样吗?我可以改,我立刻就能改。” 因为爱他,赵捷愿意让自己变成他期待中一个合格爱人的样子。 要改吗? 真正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杜誉却犹豫了。他知道只要自己说一句改,赵捷保准照做不误,可他沉默了片刻才回答道:“不必。” 他心里有一个出自本能的声音对他自己说:其实有人管着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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