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淑茵自然了解他,却还是装模作样地打量了他一番,而后满意地点点头:“确实不像。” “后来呢?”赵捷问:“她去世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62年的夏天,你还没出满月。”说到这里,李淑茵的情绪有些激动:“我非常想去她的葬礼,可我还在坐月子,不好出门,最后只有你爸爸一个人去了。” 她颇为感慨地拍了拍赵捷的肩膀:“那天你爸回来之后跟我说,不管旁人生了几个孩子,我们以后都不生了,有你一个就很好。” “是因为杜心苓老师的事吗?” 李淑茵点了点头,拿出语重心长的口吻:“等你以后结了婚,如果媳妇想要个孩子,你们尽量趁着年轻一点的时候生。要是等到年龄大了,指不定会遇上什么风险呢,对大人孩子都不利。” 这是赵捷第一次听李淑茵说起这些旧事。他默然着,心里五味杂陈。 对杜心苓那陈年而陌生的伤感混杂在只得窥见一角的困惑里,与他对杜誉那复杂而微妙的感情一起铺天盖地袭来,让他几乎透不过气。 “杜心苓这个人啊,性子倔强又要强,排练的时候最是一丝不苟。对她来说,如果有戏要上,不眠不休是常事。”李淑茵接着说:“有一次我去看她的响排,看到一半,发现角落里站了个怯生生的小男孩,一双眼睛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是杜誉。”赵捷心头一颤。 “对。”李淑茵解释道:“杜心苓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家里又没人,只能让刚下学的杜誉到单位来找她。大概是她太过严厉了,杜誉在她面前格外乖巧,有时候一连几个小时不说话也不活动,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看她排戏。等到休息时间,杜心苓就教他唱几句。” “62年夏天,杜誉才八岁多。”赵捷喃喃地说。 “别只顾着感慨他,后来我和你爸太忙的时候也会把你带过去,你忘了?” “你们俩说什么呢?说了这么长时间。”赵毅拿着一张报纸从房间里走出来。 “没什么,就是想起了当年的杜心苓老师。”李淑茵摆了摆手。 “杜老师优秀得很,我记得可清楚。”赵毅扶了一下鼻梁上的老花镜:“咱们刚工作那几年,省京剧团里最火的戏就是她的《锁麟囊》。” 李淑茵点头以示认同。 赵毅思忖片刻,忽而叹了口气:“杜誉那会儿是真不容易。” “杜誉怎么了?”赵捷猛地抬起头。 “你妈没瞧见,当时在葬礼上,已经退居二线、深居简出好几年的周荣璋老爷子竟然露面了。”赵毅仔细回想着:“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指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杜誉说,他应杜心苓的要求,要把这个孩子收为徒弟,关门弟子。” “所以后来杜誉就跟着他生活?”赵捷想明白了一些事。 “对,直到十年后周老爷子去世,杜誉跟在他身边整整十个年头。”赵毅说:“65年杜誉第一次上台做汇报演出,所有人都被他吓了一跳。他那会儿虽然还是个少年,但一举一动已经有了十足十的周派小生神韵。” “他底子好、开蒙早,为人机灵又刻苦,学东西特别快。大伙儿都说,周老爷子以前在上海的时候也是这样,他简直就是个‘小周荣璋’。”李淑茵适时补充。 他不是生来就这个样子,曾经他也是许多人眼中前途不可限量的后辈。倏忽之间,如今并不算好相处的成年人和赵捷想象中的少年重合了起来。 “不早了,快睡觉去吧。”赵毅看了一眼客厅里的挂钟:“明天还得上班呢。” 李淑茵和赵毅对他说,当年的杜心苓优秀而勤奋,在赵捷看来,杜誉也是。 那人自从回到剧团,几乎没有表现出任何因为离开数年而产生的不适应,立刻全身心投入了工作。渐渐的,他变得像李淑茵口中的杜心苓一样,若是想找他,只要在休息时间去排练室,他一定在那里。 这天中午,赵捷和往常一样在食堂匆匆扒了几口饭,站起身想要回去。 “你这阵子是打了鸡血吗?就算上学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用功过。”见他如此,坐在人群里宋同远远地调侃他。 闻言,赵捷转过身。 由于魂早就飘走了,他的大脑一时间如同不再运转,想不起来在这样的场合该说什么话回应才能比较得体,只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走啦。” 说罢,他快步跑了出去。 果然,在这晌午时分,二楼偌大的排练室里只有杜誉一个人。 他独自窝在角落的椅子上,拿着一本笔记,正在聚精会神地读,手上时不时做一些简单的动作。这人本就身量清瘦,还穿了显瘦的黑色单衣外套,以至于看起来与先前相比似是单薄了些许。 不过这个念头只在赵捷的脑海里存在了一瞬。 他活动了一下手腕,想起那天夜里对方抓着自己的力度,觉得杜誉大概远未到需要旁人关心身体的程度。 赵捷走上前。他以为杜誉必定极为全神贯注,肯定意识不到他的接近,本想吓唬一下那人,反而被突然抬头的杜誉吓了一跳。 “哎呀。”赵捷捂住自己的心口,作惊吓状:“你干嘛?” 说得理直气壮,仿佛全然忘了方才想“使坏”的明明是自己。 “你吃完饭了?”杜誉盯着他。 赵捷“嗯”了一声:“你不吃饭吗?” “我吃过了。”他瞥了一眼屋子角落窗下垃圾桶里的饭盒。 赵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由于站着的缘故,他率先注意到的却是窗外的白色花朵。省京剧团楼下的玉兰花开了,空气里似乎也沾染了些微的香气。 赵捷当时觉得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可许多年后他回忆起来,才发现他竟对那香气记得一清二楚。 “你平时一直穿布鞋啊?”杜誉问他。 “是。”赵捷不明所以,疑惑地对上了对方的视线。 “我看现在的年轻人好像都挺爱穿皮鞋的。”杜誉漫不经心。 “我就图一方便。”赵捷笑了,在心底悄悄说:你不也是这样嘛。 “什么叫‘现在的年轻人’?”他回味过来:“说得好像你不年轻了一样。” 杜誉也笑了,耸了一下肩,不置可否。 “杜誉,”赵捷把人瞧了一番:“你这头发有点长了吧?” 杜誉把所有头发尽数向后拢去:“是,这阵子懒得拾掇。” 说罢,他站起身,走到了窗边。 午后的微风吹了进来。 杜誉穿着款式简单的黑色夹克和长裤,稍长的头发随风飘荡,黑与白互相夹杂,竟让他那张看起来年轻的脸平添了几分苍凉。 赵捷怔怔地看过去,恍然间意识到,在他与杜誉相识的这不到一年的光景里,除却艺术上的崇拜与工作中不得不为之的分歧乃至冲突,他似乎勉强算是见过几次杜誉或温和或专注的模样。 大抵,是有些当年那个怯生生孩童的影子吧? 他像杜心苓,却又不像。 正如李淑茵所言,杜心苓是个时髦的女人,漂亮了一辈子。她对自己的一切都要求得极为严苛,严于律己又苛以待人。 可杜誉不同。在赵捷看来,他生得一副好样貌,却对此浑不在意,为数不多的一点精气神好像全部用在了唱戏这件事情上。 他认准了这件事,就再也不会回头。 他像周荣璋,但也不像。 那人惊才艳艳、年少成名,后又开宗立派,桃李满天下,想来早年间必然是志得意满、意气风发。 而杜誉显然没有这样的运气。 如今的他严谨又认真,用“兢兢业业”四个字来形容也不为过。平素只要不提及陈合英,他看起来近乎是一个温厚的前辈了。 可他身上却从没少了他们的影子。 杜誉忽然回过头来说:“你看,花开得可真好。” 春天最是适合看花的季节。春光明媚,风也温柔。 赵捷走上前,轻轻点了点头:“这几棵玉兰树有年头了,从我小时候它们就在这里。” 杜誉回忆了一番:“这几棵树比我活得久。” 作者有话说: 杜·卷王·誉(确信)
第24章 望着眼前的人,赵捷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冲动,他很想问一句话。于是没来得及细想,口舌唇齿赶在大脑之前执行了心的命令。 “杜誉,”他问:“你讨厌我吗?” 杜誉一怔:“怎么突然问这个?” 赵捷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然。毕竟是冲动所致,其实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想明白缘由。 “我说过,你很可爱。”杜誉笑了:“我恨的人不是你。” “可是,你恨我师父呀。”赵捷问:“我以为你会恨屋及乌,因为他而很讨厌我。” “我恨他一个就已经很累了,何苦给自己找别的仇人?”杜誉笑眯眯地望着他,笑容看起来很礼貌:“更何况冤有头、债有主,一码归一码。” 彼时的赵捷尚不明白杜誉这意味深长的笑容里究竟藏了什么,只是随着对方几句简短的回答,他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全然信以为真。 可他依然不能明白自己的心思。 “不讨厌就好。”他喃喃地说着,声音低到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 “你说什么?”杜誉没听清。 好在这时又有人几个人进来了。看到赵捷和杜誉,他们纷纷打趣:“您二位来得真早。” 杜誉面上带笑,走上前热情地寒暄。 这年春天,省京剧团启动了一项新的活动:在有条件的周末下午拿出两个小时来做一些不需要太多排练的简单演出,以供戏迷放松消遣,还能让演员们有更多登台历练与提升的机会。 年轻的赵捷没想到的是,这个活动竟然持续了几十年,直到他退休后也没有被取缔。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最近的一周要办京剧联唱,杜誉被安排在倒数第二个出场,依然是唱一段《辕门射戟》。 “咱们这回要办的活动很不错,拉弦弹琴的师父们也有专门的表演。”周五晚上临时加班排练,暂时没有任务的宋同和赵捷站在一旁窃窃私语。 望着台上聚精会神拉京胡的蒋正清,宋同压低了声音调侃道:“从前少见老蒋坐到台中间呢。” “是。”赵捷说:“我看过节目单,好像还有张阿姨的琵琶独奏和许姨的月琴。” “对,再过两个就是。” “杜师叔呢?”赵捷四处张望:“他的节目也快到了吧?” “急什么?至少还有半个小时。”宋同拽住他:“你来听听老蒋的胡琴。从前师父在世的时候常说,京剧演员的唱腔得和弦子相辅相成才行,不能总指望人家托着你。” “你是准备学么?”赵捷终于分出了一半的心思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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