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在学了。”宋同说:“听说省戏曲学院办了个周末的京胡培训,过阵子开课,我打算陪你嫂子过去瞧几眼。你要是想来,我帮你也报个名。” “好啊。”赵捷颇为随和地应下:“反正我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他们坐在观众席的一角静静地看,然而好不容易等到最后,却一直没见杜誉的身影。 “就这么结束了?”赵捷开始着急:“杜师叔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宋同指了一下不远处:“程团长还在那边,要不你去问问?” 他本是随口一说,没成想赵捷这个实诚孩子当真走了过去。 程云礼作为一名舞台经验极为丰富的谭派老生演员,正在给几个年轻人说戏。 见赵捷满面愁容地走来,委屈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他以为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故,于是赶忙放下手头上的活,示意旁人先等等。 “怎么了?”程云礼关切地问。 “杜师叔的节目被取消了吗?”赵捷说。 “就为这事?”程云礼觉得自己好像被耍了:“没有啊,你听谁胡说八道?” “那他怎么没来呢?” “他今天有事,昨天就请了假,周末直接过来。”程云礼摆了摆手:“不懂事的孩子,我忙着呢,你要是有问题,自己找他去。” “赵捷!”刚卸完妆的李淑茵站在不远处喊他:“走了!” “妈,您和我爸先回去吧。”赵捷很想自己静一静。 面对赵捷几乎称得上反常的行径,李淑茵撇了撇嘴,但看见宋同也在这里,好像还在等着和程团长交流,便也没多想。 重新坐回观众席,他轻轻闭上眼,试图为自己开解一番心里这莫名而来的失落。 回想着那人的面貌,赵捷觉得,每每看见杜誉,他似乎总是会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拨动了他灵魂最深处的颤动与渴求。 对方的俊眼修眉、布衣白发,无一让他移得开视线。 赵捷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大概是这几天没休息好,以至于精神恍惚、魂不守舍。 果然,离开时走到门口,老齐瞪了一眼险些摔倒的他,恨铁不成钢似的:“我看你好几天了,掉魂了呀?” “是嘛?”赵捷不好意思地笑了:“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老齐,你别管他,他从去年开始就这样。”宋同不知什么时候走上前,揽住赵捷的肩膀。 “谁说的?”赵捷愣了一下:“我怎么不知道?” “装什么糊涂?你忘记之前那出《状元媒》了?”宋同笑个不停:“好啦,你嫂子喊我呢,你们聊,我先行一步。” 他冲不远处笑意盈盈的青年女子招了招手,而后快步跑了过去。 “他说的那出戏,我有印象。”没等赵捷做出反应,老齐忽然说:“是去年秋天的事情吧?你扮八贤王。” 赵捷故作惊讶:“没想到啊,你年纪不小了,记性却很好。” 老齐瞥了他一眼,对他质疑自己记忆力的行为表示不满:“保不齐比你这丢了魂的年轻人还要好一些。” 赵捷被他逗得捧腹大笑。 老齐愈发装模作样地逗他:“我想想,他们是怎么说的来着?哦,对了,好多人都在夸你。” “真的?”赵捷不信:“我怎么不知道。” “我干嘛要骗你?”老齐回忆道:“你当时怎么突然就像吃了灵丹妙药似的开了窍呢?” “什么叫突然?”赵捷分外不满:“我一直很努力的。” “你以前只能算是中规中矩,如果能把唱腔精雕细琢一下,或许往后能走出自己的风格,就像你师父。但那次却不一样了。”老齐笑了:“从那之后,你越来越像杜誉。” 赵捷一下子怔住了,心想:是,他说得对。 “好端端的年轻人,心思却这么重。”见他久久不语,老齐笑得开怀,眼睛眯成一条缝,喃喃自语:“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你说,”赵捷偏头问:“杜师叔今天能有什么事?” 对他这个问题,老齐颇为诧异:“你不知道吗?今天是杜心苓的生辰。” “原来是这样。”赵捷拍了拍脑袋,懊恼于自己的迟钝:明明前阵子才听李淑茵说过,怎么就没想到呢? 他从老齐手里抢来今天的报纸,看了一眼日期: 1985年5月17日。 “又发的什么疯?”老齐哭笑不得。 周末吃过午饭,赵捷跟着李淑茵和赵毅一道去了剧团楼下的小型演出厅。一路上他格外沉默,直到看到熟悉的身影走进排练室,才忽然如同打了鸡血一般精神满满起来。 “嘿。”他走到杜誉身边,可谓欢天喜地。 “你怎么来了?”对于他的出现,杜誉有一点诧异。 “我爸妈都要来,我自己在家里闲着没事。”赵捷找了一把木质的椅子坐下:“更何况,我想听你唱。” 杜誉穿着一身黑色的中山装,身板看起来清瘦而平整。在演出之前,他终于还是找时间去修剪了头发。 事实证明,但凡杜誉肯稍微整理一下自己,他就会看起来非常令人赏心悦目,至少对赵捷来说是这样。只是在大部分时候,他压根没有这方面的心思。 “你听得还少吗?”杜誉走到化妆镜前,一边检查自己的外貌对于上舞台来说有没有不合适的地方,一边调侃:“你给我的那些磁带我还留着呢。” 果然,他只有在需要唱戏的时候才会在意自己的外表。 “不少,当然不少。”赵捷笑道:“但是多多益善。” 2022年。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赵捷住在二楼。此时天气不错,他开了窗户,楼下逐渐热闹的人声传进他的耳朵,有孩童的喧闹,也有大人们天南地北的攀谈,这让他笑得真挚而安稳。 一同坐在沙发上的林绩可就没这么轻松了,说是如坐针毡也不为过。赵捷的话说到这里,他早已感觉出了不对劲。 “师父啊,”他组织了一下语言,试图询问:“那个……” “你想问什么?”赵捷望向他,眼里尽是澄澈与坦荡。 “算了,我先不问了。”林绩站起身:“时候不早了,我去买些吃的吧。” 赵捷点了点头。 随着关门声在身后响起,屋里复归静寂。赵捷独自坐在沙发上,抿了一口早已凉透了的清茶。 他当然知道林绩想问什么。他敢向对方说这些,便是早已做好了坦诚一切的准备。哪怕在此之前,知道这件事的人屈指可数。 不一会儿年轻人就回来了,手上提着好几个袋子。看得出来他走得很急,纵使平素唱一大段戏也听不出换气的声音,此刻他却略微气喘吁吁。 “师父,这是您最爱吃的包子。”林绩把袋子放到茶几上。 “难为你记得。”与对方的局促全然不同,赵捷笑得轻松无比。 林绩洗了手回到客厅,却觉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在赵捷温和目光的注视下,他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所以,您和杜师叔祖其实是那样的关系?” 赵捷盯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如他所料,林绩目瞪口呆,惊诧不已。 作者有话说: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佚名《生年不满百》
第25章 1985年春。 演出很短,不到两个小时就结束了。所有的演员都回到台上鞠躬谢幕,穿着中山装的杜誉也在其中,就站在赵毅和李淑茵旁边。 “走吗?”宋同问他。 赵捷全部的心思都在台上,以至于并没有听见对方的话。 宋同无奈地轻推了他一把:“小赵?” “诶!”他猛地回过神来,侧身面对宋同:“怎么啦?” 宋同笑了:“有这么好看吗?” 人家问的明明是谢幕仪式,可赵捷的第一反应却是站在台上的杜誉。他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方才那人站在台上的样子,不知怎的,刹那间双颊又红又烫。 好在这时观众席的光线不好,对方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常。 “既然这样,那你再看一会儿吧,我先走了。”宋同虽然仍在笑,但言语间多了些关怀与忧虑。他压低了声音:“你要是遇上了什么事,可以跟师兄说,别不好意思。但凡我能帮的必定义不容辞。” 直到对方走远,赵捷才意识到,方才宋同是在担心自己。 他难为情地揉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把最近发生过的大事小情全都事无巨细地回想了一通,心里愈发困惑: 老齐说得没错,我果然像丢了魂。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叹了口气,再次抬头时猛然发现,原来答案竟然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简单又清晰。 杜誉站在不远处,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原来在他没意识到的时候,连谢幕的流程都已经走完了。 剧场里的灯重新亮起,杜誉的面容在赵捷眼中清晰无比。杜誉对京剧这个行当的确是满心热忱,看得出来他心情极佳。 仿佛对他来说,只要还能唱戏、只要他的戏还有人愿意听,他就不会惧怕这世上的任何事。 忽然之间,赵捷的心跳得很快。明明时值温暖的暮春,他的手心却冒出了阵阵冷汗。 好像世界全部安静了下来,他再也听不见任何嘈杂,只能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 他的灵魂让他抬起头:你看看面前这个人,你快看一看。 “我走了。”不知过了多久,杜誉对他说。 “这就走吗?”赵捷问。 “要不呢?”杜誉轻轻挑眉。 赵捷环顾四周,发现剧场里空空荡荡,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你爸妈跟我说,他们知道你可能有些专业上的事情要问我,所以先行一步。”杜誉笑道:“可我看你一直在发呆。” “是吗?”赵捷的手变得像冰一样凉。 “你赶紧回家吧。”杜誉脱了外套搭在肩上,明明头发花白,身形与面貌却显得很年轻:“我也要回去了。” 赵捷忘了自己是如何出了剧场的门,又是如何走完从省京剧团到家门口的路。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吃完了晚饭,洗漱过后安安静静地躺在卧室的床上。 房间的窗户和窗帘都没有关,而灯关着,里面的人与外面的春夜只隔了一层薄薄的纱窗。月光温柔,晚风清凉,正是一年到头最舒适惬意的时节。 赵捷在心里质问:你为什么要这样放任自己呢? 是的,就是放任。他给自己的行为下了这样的定义,任性却迟钝。 你想要真心换真心,你换得来吗? 只怕是个傻子吧。 他的脸依然像烈火一样发烫,而他的手却冰凉得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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