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捷翻了个身,面对着雪白一片的墙。就好像这样做能让他真实地对面自己一般。 所谓面壁思过,大抵如此。 不错,杜誉三十多岁了,是一个圆滑世故的人。 他八面玲珑,和自己四十多岁人到中年的父母一样,和师父在世时一样,一切行为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都会优先考虑是否合适得体、是否会有所损失。他早就在看不到头的光阴岁月里学到了如何谨言慎行,如何保全自身。 可这又怎么样呢? 年轻的赵捷天不怕地不怕,他想:我不是个懦夫。 我愿意坦诚地面对自己的想法,也愿意为此负全责,承担起所有的痛苦与快乐。 是的,我愿意负责。如今的我近乎一无所有,可我愿意用我剩下的后半辈子生命来负责。 这个想法一出,赵捷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他立刻进行了自我否认:不行,我的命没办法全给他,我还有已故的师父和周派京剧艺术,还有父母双亲。 他甩了甩脑袋,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八字没一撇的事,竟在自己的脑海中浮浮沉沉,成了一番血淋淋的模样。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可赵捷丝毫没有睡意。 他的感官已经很疲累了,可他的大脑偏偏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宛如一个局外人,条分缕析地剖开自己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 坦诚地讲,被杜誉吸引这件事对他来说其实不能算意料之外,但赵捷一时间无法接受。 我当然可以崇敬他、爱戴他、尊重他。他在艺术上是如此优秀,既不乏与生俱来的天赋,又不缺后天孜孜不倦的热爱与上下求索。 可我为什么会试图选择一种最不体面的方式接近他? 令赵捷最不解的是,这竟全然出自本能。 赵捷发现自己果然是过于年轻了,连本应该最了解的自己的想法都看不透,遑论揣摩别人的心思。 第二天早晨,他五点多就起来洗漱。 赵毅在惊讶过后盯着他眼下的两片乌青,难以置信地向他确认:“小伙子,你昨天该不会一夜没睡吧?” “是。”赵捷不好意思地笑了,毫无底气地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刚出卧室门的李淑茵听见他这句话,朦胧的睡意瞬间荡然无存:“这是怎么了?总不能是因为这周末的演出。” 在第二次的小剧场,他就要上台表演了。 “或许吧,我大概是有点儿紧张了。”赵捷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拼命表示认同。 可这实在是个过于拙劣的借口。 听了这话,李淑茵瞪了他一眼:“胡说什么?之前那么多大场合你都没紧张过,偏偏为这次的小剧场慌了神?糊弄谁呢?” 赵捷自知理亏,生怕说多错多,不敢再说话。 李淑茵叹了口气,开始语重心长地规劝:“在这个社会上,常言说亲兄弟都要明算账。除了父母,少有人真心盼着你好呀。你的事不跟父母说、不跟你最亲近的人说,还想跟谁说?” 身为年轻人,赵捷听到这种话,第一反应却是不舒服。 见他如此表情,李淑茵叹了口气:“算啦,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明白这些干嘛?”沉默了许久的赵毅突然说话了:“人情世故、世态炎凉、尔虞我诈,难道还是什么好事吗?” “别理你爸爸。”李淑茵无奈地笑了:“他昨天晚上受了点儿刺激。” “怎么了?”对方越这么说,赵捷越是好奇。 他终于能把注意力从自己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中抽离出来,关心一下身边其他人的事,倒像是一种暂时的解脱。 “他老家的亲戚打电话来,说要翻盖新屋,手头上紧,想借点儿钱。”李淑茵解释道。 “这有什么可难为的?”赵捷不明白:“咱们家暂时用不到多少钱吧?给别人救急不好吗?” “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赵毅穿上外套,没好气地说:“我出去买饭。” “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借钱了。”赵毅出门后,李淑茵说:“那些人哪里是缺钱用?就是瞧见你爸爸这些年工作干得挺顺利,眼红而已,占不到好处就觉得吃亏。” 她挽起自己的头发,不知是在对赵捷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人都是这样,恨你有,笑你无。” 赵捷终于明白,原来今天早晨自家父母稍显莫名的感叹不止是因为自己。 “人都是这样?”他重复了一遍李淑茵的话。 “对,没有一个例外。人性里本来就带着自私、冷漠、固执和偏激。”李淑茵梳好了头发:“所以古人说过:‘防人之心不可无’。” 赵捷觉得这话很耳熟,忽然想起杜誉也曾提及。他疑惑地想:难道历经过世事的人都会这样认为吗? 不过他敏锐地体察到了对方话里的落寞与失望,故而试图说些什么以表宽慰:“妈,你太悲观了,不能总想着这些。人和人之间还是有好的一面的。” 李淑茵笑了,笑意很复杂,似是既因自家儿子的懂事和成长感到欣慰和自豪,又为自己作为家长竟然需要晚辈来宽慰而深感自责、愧疚和不悦。 “行啦,去把碗筷都拿出来,你爸就快买饭回来了。”李淑茵指了一下厨房。 这件小事过去,赵捷的心思难免又回到了杜誉身上。 骤然明晰了自己的意图,他并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轻松和坦荡,反而觉得身上背了几千斤的大山,举步维艰,前路茫茫。 心中装了事,就连平时极爱吃的油条和豆浆都变得索然无味。 “小心点儿!”赵毅眼疾手快,扶住了赵捷面前险些倒下的碗,那碗里还有小半碗的豆浆。 “都怪我。我昨天没睡好,到现在也迷迷糊糊的。”赵捷十分难为情。 赵毅被他气得不轻,恨铁不成钢似的:“不缺吃不缺穿,有什么问题能让你烦成这样?就这点儿出息。” “爸,我错了。”赵捷诚恳地道了歉。 “快吃,吃完了赶紧上班去。”李淑茵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 卑微作者碎碎念:最近看MBTI,感觉像赵捷这样格外专注自己的思想世界、共情能力强、深情又专情的理想主义者应该是nf人吧(我也不确定。。。)
第26章 这天是周一,杜誉一如既往地早早到了单位。赵捷走去排练大厅的时候杜誉已经站在里面了,后者在看宋同的戏,从赵捷的角度可以瞧见他舒展而放松的眉眼。 他和过去将近一年时光里的自己相比并没有很大的区别:花白的头发、板正的腰身、过于简朴的衣着,从头到脚看不到半分亮色,映得他有些萧条似的。 他当然过得很苦,岁月的苦已经明明白白地显露在了他的外表,但他从未因此而变得过分苦大仇深。 这到底是为什么? 赵捷从前不明白,可现在他知道了,只是因为京剧艺术。 人活着,有时候就是为了这么一点念想而已。 年轻人想:这一辈子如果能一以贯之地做自己热爱的事业、和自己喜欢的人待在一块儿,还有什么值得烦恼和害怕? 思虑至此,赵捷的心跳加快了一瞬。 春夏之交的朝阳洒在杜誉的头发上,让那几分白变得愈发刺目。 赵捷想:对,我就是喜欢他。 作为一个刚参加工作没多久的年轻男人,我没有像很多其他同龄人一样喜欢一个许多方面的条件都算是合适的年轻姑娘,而是喜欢上了一个比我年长将近十岁的男人。 这个男人是我从少年时到现在最向往的偶像,他在艺术上的造诣极高,但经历坎坷、性格成谜,三十出头就已经白了头发。 更要命的是,论起关系,他曾经是我的师叔,是我师父生前的仇敌,也是我师父自认为对不住的前师弟。 在父母羽翼的庇护下长到二十几岁还像个孩子的我,相比于不知其父、年幼丧母、二十岁不到又没了师父、还与自己的大师兄反目成仇的杜誉,就像来自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后者孑然一身、举目无亲。 他绝无可能答应我。 即便他接受了,我也绝无可能与他一同组建家庭、生养儿女、抚育后代。 我的父母绝无可能同意这样的关系。 我到底应该怎么办? 排练大厅里人来人往,没有一个人能回答赵捷这么多的问题。他走到窗边,只有楼下落了花、长了叶的玉兰树默默陪着他。 赵捷试图自己给出一个答案: 算了,放弃吧,就当这样的感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只把他当作在艺术上的优秀前辈来学习就好了。 可他在第一时间否定了这个想法。 比起无视这份感情,他宁愿否决掉自己本能中用于自我保护的逃避和懦弱。 赵捷陡然意识到,他的这份感情或许比他当前感受到的更深刻。 多么讽刺啊,这个不到二十三岁的年轻人曾经常常自以为长大了,但他对自己的了解竟然是如此的浅薄。 “小赵,过来。”拉胡琴的老蒋在喊他。 待赵捷走近,蒋师傅颇为困惑:“昨天没休息好吗?脸色太憔悴了。” “是。”赵捷笑得无奈。 他知道杜誉正站在旁边看着他,可他丝毫不敢与杜誉的目光相对。 “跟你爸妈吵架了?”蒋师傅压低了声音问。 “也不算吧。”赵捷低声说:“他们的思想一直是老一套,觉得我既然是他们的孩子,就该听他们的话。我跟他们总是起冲突,近一两年过来一直这样,早就习惯了。” “你们是一家人,父母总不能害了你。”蒋师傅拿起胡琴:“你现在不是小孩了,得多体谅他们才行。” “好。”赵捷点了点头。 “来,咱们练一段。”老蒋重新露出了笑容。 赵捷并非不想去找杜誉,相反的,正如过去许多日子里那般,他极想和杜誉说话,可他现在不敢。 赵捷发现,无论之前他在心里悄悄定下的盘算有多么细致,等到真正面对杜誉的时候,他还是会胆怯。 是的,就是胆怯。 他很害怕,就像当初杜誉坐在台下看他的《状元媒》八贤王,而他穿着戏服站在聚光灯下,心在发颤似的。 这样的情况直到几天后的周五才有所改善。 那天早晨,赵捷像往常一样要去排练大厅,却发现杜誉和程云礼正站在门口攀谈。 他当然可以直接走过去礼貌地打个招呼,然后直接拐进屋里做自己该做的事,他也应该这样。可他做不到,脚下宛如生了钉子,让他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一秒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程云礼很忙,简单交代了几句就从另一个方向走了。赵捷刚刚松一口气,却发现杜誉转向了他,冲他招了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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