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这些事,赵捷顿时没了胃口:他记得清楚,杜誉是在2001年的春天病逝的,而他再次在公众面前露面已经是2006年的事情了。 那年中秋,省京剧院挂出赵捷主演折子戏《小宴》的售票通知,门票迅速销售一空。 赵捷叹了口气,随便吃了几口菜,对林绩说:“我记得以前你跟我说过,你第一回见到我不是在省京剧院,而是在你们学校的讲座上。” “对。”林绩连连点头:“师父,您之前特别喜欢办讲座。要不是因为身体原因,您现在肯定也在忙讲座的事情吧?” 赵捷靠在椅背上,轻声道:“你说得对。” 2007年起,赵捷开始频繁地出现在遥城各个大学和中学的礼堂里,用讲座的方式不厌其烦地讲述吕布、周瑜、杨宗保、许仙等戏中人的故事,一遍又一遍,就像他练基本功时那般认真而富有耐心。 有一次在S大医学院校区的讲座开始前他出来溜达放松,发现礼堂门口人满为患。他走上前,询问一个正在排队的青年学生:“小姑娘,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预防医学。”年轻的面孔朝气蓬勃。 “很优秀呀。”他点了点头:“现在的年轻人还爱听京剧吗?” 学生不认识他,遂摇头道:“别人怎么样我不清楚,但是我和我朋友们都不喜欢。我们爱看电影、看小说、看电视剧、听流行歌曲,还特别喜欢追星。京剧有什么意思?咿咿呀呀的,都是一些老掉牙的故事,一个字恨不得唱两分钟。不过我家里的长辈们都很喜欢,我妈有一次对我说,她小时候的习惯就是一边做作业一边用收音机听戏,现在赶上休班她还经常去看省京剧院的演出。” 她指着门口的海报:“这个讲座来了给素质学分,本科毕业有要求,否则我们才不来呢。老爷爷,您知道什么是娱乐圈吗?您看不看人气特别高的选秀节目?” 赵捷无奈于自己的“落伍”,但并不失落,只是笑着感慨:“挺好的,时代在变化。大家都年轻过,只是我现在老了,跟不上你们的潮流。” 可他还是一场又一场地开讲座、准备讲座,这几乎占满了他全部的业余时间。 与此同时,赵捷还不断在申请去乡镇地区、街头巷尾和小公园里进行日常演出的机会,甚至给当时的院长打过报告,提议要让京剧舞台走出剧院、走出阳春白雪与曲高和寡,走回老百姓的生活。 省京剧院有刚来不久的年轻演员问他缘故,他笑着说:“这是一位故人对我的嘱咐。” 他变得很爱笑,经常跟后辈说玩笑话,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分外明显,映得他慈祥而豁达。 2012年6月,赵捷正式收来自临东省戏曲学院的青年演员林绩为开山大弟子。 彼时的林绩很年轻,只有二十几岁,从外地来遥城求学。他家里贫困,但对京剧有着极大的热情,考上戏曲学院不容易。是赵捷在戏曲学院开讲座的互动环节发现了他的嗓音天赋,不断指导他的学习,最终引导他走上了传承周派小生艺术的道路。 拜师那天,平素不善言辞的腼腆年轻人难得说了一大段话,分外诚恳:“师父,您没有孩子,以后我就是您的儿子。将来有一天如果您唱不动了,我接替您演出;等您走也走不动了,我陪在您身边跟您说话解闷、给您养老送终。” 他不是个花言巧语的人,话说得很实在。赵捷把他扶起来,笑中带了眼泪。
第18章 吃过午饭,赵捷本想去洗碗,却被林绩拦下了:“师父,我来都来了,这些家务活就让我来干吧,您快休息去。” “多说了几句话而已,累不着我。”赵捷哭笑不得。 架不住林绩实在坚持,赵捷只得回到自己的房间睡午觉。 很多年以来,关于杜誉的事是他从不敢触及的回忆,每每想起都会感到悲痛欲绝。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如今竟然能心平气和地细细道来,不得不感叹一句“岁月无情”。 他很快就睡着了,难得的,大白天他睡得深沉,竟然还做了一个梦。 大概是日有所思的缘故,他梦见了杜誉,尽管这个人已经许久不曾出现在他的梦里。 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然而稀奇的是,在梦中赵捷见到的并不是早年间意气风发的青年杜誉,也不是舞台上艺术娴熟又精妙的一级京剧小生演员,而是躺在医院病床白床单上神色憔悴的病人。 秋日的暖阳从窗边洒进来,似是觉察到了他的目光,杜誉放下书转过头,冲他微微笑了。 花白头发,修眉凤眼,一如往常。 赵捷记得这是2000年的秋日,他刚想走上前去抓住杜誉的手,然而还未曾触碰到,这过于仓促的白日梦就宣告了结束。 赵捷猛地惊醒过来,盯着素白的天花板出神,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的脸上和枕巾上都添了许多冰凉的泪水。 他忽然想起杜誉过世之前对他说的话: “人生苦短,死是最容易不过了。可我今天要交代给你一项艰难的任务,我相信你能做到。” “替我活下去吧。” “听我一句劝,闲的没事的时候多培养几个徒弟,多演两场戏,再去那些中学大学里面办几场讲座,你这条命好好留着,有的忙呢。” “你得记着,咱们京剧艺术是戏迷大众给捧起来的,最终还是得回到不断变化的百姓生活中去,这才是戏曲的生命力所在呀。” 杜誉啊,如今我想见你一面,除了做梦,却别无他法。 “小林?”赵捷走出屋门,只见林绩早已忙完了,正坐在沙发上乐呵呵地看手机。 “师父,您睡醒啦。”见他过来,林绩笑着给他倒了一杯水。 “我继续给你讲讲吧。”赵捷接过水杯,摆出笑脸故弄玄虚:“有些事我可从没跟别人说过。” “好嘞。”林绩早已做好了认真听着的准备。 1985年大年初九。 晚上宋同约赵捷出来吃饭,后者自然兴高采烈,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师兄,你自从结了婚就变成了大忙人,咱俩好长时间没像今天这样聊天了。”吃过晚饭,赵捷慢悠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无比轻松。 他想起以前赵毅曾对他感慨说,自己结婚之后再也没了像婚前一样亲密的朋友,最亲近的只剩下家人,因为忙着过小家庭的日子,实在分不出时间和弟兄们多说几句知心话。 赵捷那时不甚理解,如今见了自己的师兄,才突然领悟了其中的滋味。 我以后也会这样吗? 一瞬间,这个念头在赵捷的脑海中闪过。 年轻人对此在心里产生了本能的抗拒。他想:结婚的确是一件好事,可有得必有失,我这一辈子倘若年轻的时候走在父母长辈规划的路上、成年了又不得不为生计耗尽心血,到底有没有真正为自己活过一次呢? 正如杜誉所说,我有我的责任,我是我父母的儿子,是省京剧团的演员,将来还会是别人的丈夫、父亲,必须以大局为重,任性不得。 只是好像每个人都是如此,早在出生之前就有了自己的位置,而这个位置似乎并不一定需要我,换成其他的任何一个人,都需要做一模一样的事情。 既然这样,“我”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与价值? 正当赵捷脑海中一团乱麻之际,宋同叹了口气:“我跟你嫂子吵架了。” “什么?”赵捷难以置信:“嫂子看起来为人很好呀。你们刚结婚,难道不应该甜甜蜜蜜的吗?” “不是她的问题。”宋同抿了抿嘴,有些为难:“之前因为办婚礼的事,我父母从乡下过来,在我们的新家里小住了几天,因为生活习惯不同,再加上我母亲是一个很传统的女人,想在儿媳妇面前立威,所以有了冲突。” “然后呢?” “我肯定是向着你嫂子、向着我们的小家庭。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人人平等,婚姻自由,最起码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但是我父母也不是能忍气吞声的人,我磨破嘴皮子才勉强把二老劝住,还被他们扣上了一顶‘娶了媳妇忘了娘’的帽子,听了他们好几天的阴阳怪气。” “不管过程怎么样,结局还是挺好的,问题解决啦。”赵捷试图宽慰。 “因为我是从农村来的,她家里人总是看不起我,尤其是她姐姐和姐夫,明里暗里挖苦。”提起这些,宋同格外苦恼:“小赵,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我非得跟她自由恋爱干什么?我要是找个和我一样从农村出来的姑娘,哪来这些破事?现在倒好,我两面不是人。” 虽然赵捷对婚姻和情感毫无经验,但他还是得硬着头皮想方设法劝一劝对方:“师兄,话不能这么说,你和嫂子还没毕业的时候就在一块儿,有感情。再说了,谁家过日子还没点儿鸡毛蒜皮鸡飞狗跳?我妈和我奶奶每年只在过年的时候见一次面,但还是一见面就吵架,二十多年了。你以后多努力,让嫂子过得舒心、幸福,看谁还敢说你的闲话。” 站在赵捷家楼下,宋同郁闷了一会儿:“行了,你赶紧回去吧。今天谢谢你听我发牢骚。” “客气了。”赵捷笑道。 再次见到杜誉已经是几天后的事情。 自从纪念演出结束,杜誉再也没去过省京剧团。对于赵捷来说,生活又恢复到了日复一日的老样子。 新年已至,老演员们有的办了退休,有的转去了其他工作单位,其间还有一些人转过来,忙忙碌碌,有条不紊。 可每次看着排练大厅,赵捷总觉得心里似乎少了点儿什么。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扮上之后的杜誉,分外有精气神地站在那里,水袖技艺娴熟、唱腔精雕细琢。 自此他才知道,从他见到杜誉的那一瞬间开始,他就再也回不到过去。 周末的下午,他去找了杜誉。 偷自行车的小偷终于在又一次犯案的时候被当场逮捕,可赵捷丢的那辆自行车已经被销赃,于是他得到了一笔赔偿款,在没有动用自己存的工资的情况下给家里买了一辆新的车子。 他赶到时杜誉依然在进行着每天下午闲来无事的必备娱乐活动:拉京胡。 赵捷把自行车停在墙根,仔细落了锁,站在街坊邻居外面一声不吭地听着。 杜誉拉弦极为认真,显而易见的是,他的水平越来越高,一张一弛都表现得非常好。 赵捷觉得,如果不是因为怕得罪人,他一定会当众跟杜誉说:我觉得你的胡琴已经可以和蒋师傅一较高下。 到了做饭的时间,人群渐渐散去。杜誉也停了乐声开始收拾东西,并没有注意到站得不远又不近的那人。 赵捷走上前。由于他穿的是布鞋,走起路来几乎没有任何声音:“杜誉,我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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