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我出来的时候顺手就关了。”赵毅放下报纸解释说:“好多年的习惯,没办法。” “什么习惯?别狡辩了,你只想着你自己。”李淑茵显然对这样的说辞非常不满意,如果不是因为手里有东西,她恨不得指着赵毅的鼻子骂:“你不用灯了你就关掉,压根不管别人需不需要。” 赵毅还想再解释些什么,却被李淑茵打断:“儿子,你想要什么颜色的围巾呀?” “妈,爸,我跟你们说一件事,你们可千万别生气。”见话题转移到了自己身上,赵捷无比心虚地开口。 这话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赵毅和李淑茵对视一眼,问道:“你说吧,闯什么祸了?” “我把自行车弄丢了。” “什么?”李淑茵立刻把手里的毛线团扔到了地上:“你知道买自行车花了多少钱吗?一百六十块!那是咱家几个月的生活费!”她踢了赵毅一脚:“看看你儿子干的好事!” “怎么搞的?”赵毅也气急了:“自行车怎么还能丢呢?看车的老齐干什么吃的?我明天就去投诉他。” “跟老齐没关系,我没停车棚里。当时来不及了,我就随便停到一个地方。”赵捷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已经去派出所报了警。” 李淑茵很想骂他,但又因为太过生气导致说不出话来,僵持几秒后便回身走进屋。 赵毅也回了卧室,用力摔上了门。 第二天赵捷醒得很早,几秒钟的时间就从安逸的梦境回到了糟心的现实。 他看了一眼闹钟,发现才刚过五点。冬日天亮得晚,外面漆黑一片,只有零星的一点人声。 赵捷盯着天花板,开始思忖凭借自己作为一名刚进单位的青年演员的工资,需要几个月才能买一辆新的自行车还给自家爸妈。 思来想去,他的心情愈发沉重。 这周末下午,按照杜誉之前的承诺,赵捷去了一趟对方的住处。 杜誉坐在屋里的窗下看书,并没有像以往经常的那般询问他“为什么过来”,而是沉默着,似乎是在等他先开口。 赵捷走上前,从角落里取了一个凳子,坐在了他旁边。 “我被我爸妈骂了一顿。”赵捷垂下头,很是失落:“自行车的事还是杳无音信。” 杜誉又沉默了一会儿,放下书笑道:“别不知好歹啦,你爸妈是因为在乎你才会管你。你试试从大街上随便拽一个人过来,你让他管你,人家非得把你当成神经病不可。” 赵捷想:你说得都对,可我心里憋屈。 “你得珍惜才行,他们是你可以无条件信任的人,是你的无价之宝。”杜誉给他倒了一杯水。 “你怎么总是为他们说话?”赵捷接过水杯,抬头望向他,忿忿不平。 “你这话说的,搞得好像你和你父母是互相对立的敌人一样,我只能选一边支持。”杜誉感慨道:“我小的时候也不服我妈和我师父管教,现在想想,特别后悔。” 赵捷盯着他,脱口而出:“杜誉,你在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可以无条件相信的人?” 杜誉眯起眼,似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曾经有过吧。” “现在呢?” “早就没了。”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赵捷攥着玻璃杯,感受着杯中水的温度:“可是你才三十岁,人生只不过走了一小半而已,总能认识新的人。” 杜誉接着慨叹,听起来像发牢骚:“认识了新人又有什么用?人性总是凉薄、自私、冷漠、偏激又固执,没有例外。除了我自己,谁都不可靠。” 赵捷想了一会儿,试图从他的话中琢磨出一些意味:“你是说,人心就像深渊?” “不,人心不像深渊。”杜誉对上他的视线:“深渊尚且有底,可人心险恶,险于山川,难于知天,没有尽头。” “谢谢你跟我说这些。”方才的话让赵捷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道谢。 “不用。你认真做演员,比什么都强。” “那你呢?”赵捷想趁机试探他关于今后的打算:“你也是要做个好演员的吧?” “当然了。”杜誉的笑意深了一些:“小赵,你以为你在问谁?我是周派艺术最一流的传人,我的目标是做一个优秀的人民艺术家。倘若连我都做不了好演员,周派小生还能有什么前途?” 他转向门外,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我有这个自信。世界是公正的,不是他陈合英说了算的一言堂。孰优孰劣、孰强孰弱,不在陈合英的嘴上,而是在无数观众的心里。” 师父的名字骤然被对方提及,赵捷的心跳开始加速。陈合英这三个字一向是他不知该如何跟杜誉开口的事情。 一边是师徒的情义,另一边是显而易见的道义,赵捷当然知道他应该怎么选择。 少年时偷偷窝在宿舍里看的《倚天屠龙记》袭上心头,赵捷想起了那位在师兄与妻子的恩怨之间主动承担责任而自尽的武当张五侠。 他鼓起勇气说:“老话讲‘父债子偿’,还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师父欠了你的东西,你可以跟我讨。” 犹豫了片刻,他又补充道:“不过以我现在这点儿不值一提的能力或许还不能为你做什么。要是你愿意,可以等到以后。” 闻言,杜誉猛地回过身,匪夷所思地盯着他,良久之后才说:“傻小子,不用等了,你永远还不起。” “为什么?”赵捷不解。 “你是能让时间倒流、还是能送我功名利禄?如果不是因为你师父,我怎么会白白浪费这么多年作为演员的大好光阴?你知道我离开临东省京剧团之后,每一分每一秒是怎么过来的吗?” 杜誉看了一眼里屋紧关的门,那里放了许多他所珍视的京剧演员的老派行头。他一字一句地低声说:“我是咬紧牙关硬生生撑到今天的。” 赵捷问:“所以,你想要的是名利?” “大伙儿都是俗人,饮食男女、肉体凡身,哪个不想要名利?谁又比谁高尚?”杜誉笑了:“远了不说,你爸隔三差五就去跟省文化厅的人喝酒,难道是因为酒好喝吗?” “他倒也没有去得那么频繁,就是逢年过节的时候跟老同学老同事走动一下。”赵捷的声音越来越小。 然而许久之后赵捷才知道,原来杜誉那时并没有说出全部的实话。 作者有话说: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岳飞《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鸣》
第16章 “行啦,说正事吧。”杜誉起身走过去,揉了一下他的头发:“我前阵子瞧见你跟人排练《飞虎山》。” “你怎么知道?我还以为你不怎么来团里。”赵捷有些讶异:“是,程团长让我先练着,作为上台的备选。” “这出戏以前你师父给你说过吧?” “说过,但是没来得及说太细。” “你的音色还需要再调整,但是急不得,长年累月练下去才能见成效,最终是要让观众听着舒坦。”杜誉思索道:“但是有些方面如果你肯下功夫琢磨,还是能提升不少。” “什么?”见他有说话的兴致,赵捷赶忙凑上前,一个字都不想放过。 “你脑子里得紧绷着一根弦,时刻提醒自己,你是在戏里塑造人物,言行举止都得和人物相关联,把人物演出来最要紧。”杜誉说:“吕布、杨宗保、许仙、李存孝、周瑜,每个角色都有各自的特点,千万不能千篇一律,更不能把会的本事都在一出戏里用上,那是胡闹。我之前看你的《状元媒》,就觉得你对角色的把握还是有点儿问题,非常浮于表面。” 说罢,他又问:“我听说你以前学的是余派老生?” “是。”赵捷点了点头。 “学的东西都不能扔了,老生的唱腔对咱们小生也有很多助益的地方。”杜誉走进里屋,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几盘京剧磁带:“回去听听张君秋先生的戏,他虽然本工青衣,但马、谭、裘几位老先生的精妙之处在他的唱腔里都有体现。” 他把磁带递到赵捷手里:“说来说去,千言万语都比不过一次舞台实践。每一次演出的机会,你拿出多少重视来都不为过。” “我记住了。”赵捷郑重其事地应下。 2022年。 “师父,杜师叔祖这人虽然脾气大了点儿、个性强了点儿,但是好像还挺真诚的。”林绩仔细回味了一下赵捷的话语:“他跟你说的都是货真价实的实在话。” 赵捷笑了起来,喝一口水润了润嗓子,眼角的皱纹都明显了许多:“他呀,是真心实意为了周派艺术着想,在培养年轻演员这方面毫不吝啬。” “师父,我觉得您也是。”林绩笑了:“京剧院里的老前辈们都说,你带徒弟最认真了。” 赵捷垂下眼帘,看起来情绪并不高,显然并没有从方才的回忆中完全走出来。 “后来呢?”见状,林绩知道他有话要说,赶忙问:“纪念演出举办得还顺利吧?” 1984年冬。 赵捷一直待到太阳快落山才回家,没成想刚一进门,他就被李淑茵拽进了卧室。 “儿子,你还真是胆子大了。”李淑茵从围裙口袋里拿出剩了半数的一袋烟,怒气让她本想把东西直接摔到赵捷脸上,但为数不多的理智让她终究作罢:“我给你收拾衣服的时候看见的。这是怎么回事?” “妈,我说了多少遍了,您怎么还是喜欢乱动我的东西?”赵捷表示不满。 “我要是不动,能发现这个?”李淑茵丝毫不觉得理亏:“你知不知道抽烟对嗓子不好?我和你爸对你说的话你都抛到九霄云外去啦?你非要亲手砸碎你的饭碗吗?还好你爸今天下午出去爬山了,这要是让他看见,非得活剥了你的皮。” 见赵捷没反应,李淑茵推了他一把,语气严厉:“说呀,怎么来的?” “这不是我的烟,是杜誉的。”赵捷解释说:“我之前看见他抽烟,不想让他伤了嗓子,才拿过来放到我这里。” “你这孩子傻不傻,你拿走一包他就戒烟了不成?他难道不会自己再买吗?”李淑茵依然气愤,怀疑地打量着对方:“你没撒谎吧?” “当然没有,我活了二十多年,一口烟都没碰过。”赵捷急了:“要不我把人找来,您亲自问问他这烟到底是谁的。” 这当然不切实际,李淑茵也只当赵捷是在说气话。她把烟塞到赵捷手里:“你爸快回来了,你把这东西藏好别让他看见,抽空拿出去扔了吧。” “谢谢妈。”赵捷松了一口气。 “杜誉怎么能抽烟呢?老生还有个麒麟童周信芳的例子珠玉在前,可你们唱小生这个行当,嗓子一旦坏了,一辈子的艺术生涯就到头了,神仙来了也于事无补。”李淑茵的心情愈发失落:“他多么喜欢唱戏啊,十几岁的时候简直是个戏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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