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誉刚把京胡放进包里:“你吓我一跳。” 他抬眼望着对方:“纪念演出已经结束了,我也如你所愿给了个面子,你还有什么事?难不成你这回也是来找我给你说戏?” 提起不久前的演出,赵捷分外真诚地说:“杜誉,你之前在纪念演出的表演实在是太好了、太精彩了。” 人都喜欢听好话,杜誉也不例外。可以见得,这话让杜誉的心情好了些许。他放下装胡琴的包,示意赵捷坐下,调侃道:“能不能说句别的?我已经听腻了。” 赵捷笑出了声:“好吧,可是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来别的。” 杜誉大约有了与他闲聊的心思,想了一会儿说:“你之前说,你喜欢《红楼梦》?” “对。”赵捷重重点了点头,赶忙接着他的话问:“你怎么理解呢?” “什么?” “那本书,那个故事。” 杜誉眯起眼:“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解读,都能从里面看到自己想要的。至于我么,经历了很多变化。” 赵捷赶忙坐得正式了许多,似是在向对方传达“洗耳恭听”的意思。 杜誉被他认真的模样逗笑了,不紧不慢地说:“小时候,我师父也就是你原本的师祖周老爷子不让我看,我就瞒着他偷偷读,读得云里雾里,只觉得林妹妹可怜、宝姐姐可怜,里面的人都很可怜。” “后来呢?” “后来年龄稍长了一点,开始明白了《好了歌注》。你上次提到过,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你还记得?”赵捷很惊喜。 “那会儿我认为,这本书说的是世事变迁。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荣华富贵,七情六欲,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尽是遗憾,又尽是释然。再后来,我又读了许多别的书,开始明白了什么叫‘大厦将倾’。” 赵捷默默地听着,忽然觉得他以前对杜誉的了解非常浅显。这个人博闻强识,心里多的是他不知道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元稹《酬乐天频梦微之》
第19章 “什么意思?”赵捷问。 杜誉却默然了,像是在组织语言,不知过了多久才说:“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或者说,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吧。” 似是看出了赵捷的茫然,杜誉开始更加细致地解释:“我一向认为,好的作品应该扎根于现实的生活,不论是戏曲还是文学。那本书太厉害,捕捉到了那个时代的一些很微妙的东西,比如社会的一些困境、一些残酷和不公。” 他笑得眉眼弯弯:“几百年过去,咱们现在走出来了,知道了很多历史发展的规律和道理,可那时候的他们并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的。” 赵捷点头:“因而说‘眼前无路’。” 夕阳西下之际,鲜红的斜阳洒下光芒,照在杜誉的花白的头发上。这天很暖和,空气不再冰冷,让人感到了春日将至的气息。 还没等赵捷从杜誉的话中回过味儿来,对方却说了个让他讶异无比的消息:“小赵,过阵子我就准备离开遥城了。” 如同耳边炸响惊雷。 赵捷恍然大悟:原来杜誉愿意跟他说这些真心话并不是因为对他有多少好感,而是因为即将离开这里,心中无所顾忌罢了。 今夜扁舟来诀汝,死生从此各西东。 赵捷立刻站起身,匪夷所思地盯着他:“你要去哪?” “去找一个我能待的地方。” “偌大的遥城还容不下你吗?” “小赵,你不明白,我在这里经历过很多不愉快的事情。”杜誉的情绪看起来并没有丝毫起伏:“伤心之地,不便久留。” “你是说我师父?”赵捷立刻反驳:“可他已经不在人世快一年了,他将来影响不到你了。过去的事情无法改变,但是以后你可以在这里重新创造美好的记忆呀。” 杜誉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也说了,他不在人世仅仅一年而已。我的记性不至于那么差,我还有尊严。” 说罢,他提着凳子走进屋,把赵捷一个人关在了外面。 年轻人彻底懵了。 赵捷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推着自行车回了家,一路上脑子里只剩下一句疑问: 如果没了他,只凭借如今的我,该如何在周派小生的路上继续往前走? 杜誉并非自大之人,他从未夸大其词,他的确是当今周派小生艺术最一流的传人之一。甚至,即便文无第一,他也极有可能是所有师兄弟当中最像周荣璋的一个。 赵捷觉得,能遇见他,是自己这辈子作为一个周派青年演员最大的好运气。 然而这份好运即将转瞬即逝。 他进门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李淑茵和赵毅饭已经吃到了一半。见他进屋,李淑茵把扣在他饭碗上用以保温的盘子拿开:“快去洗手吃饭。” 赵捷浑浑噩噩地洗干净手,走到饭桌边上坐下。 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引起了赵毅的不满。后者想起从前因为杜誉而闹的不愉快,瞪了他一眼:“不是去见你杜师叔了吗?怎么还不高兴?” 赵捷回过神:“爸,咱们临东省京剧团在全国算是不错的单位吧?” “当然。”赵毅困惑地望着他:“多少有真本事的老前辈都在这里呢。” “怎么啦?”李淑茵皱起眉:“是不是杜誉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他想离开遥城。”这话一出口,赵捷的鼻子有些酸,只得竭力忍着哭腔:“以后他不想在这儿干了。” 李淑茵与赵毅对视一眼,明白了自家儿子的症结所在。 “咱们省京剧团确实不错,可放眼全国,好单位多了去了,你总得替他想想。”李淑茵说:“他和他师父、大师兄有恩怨留在这里,要是能换个新环境从头开始,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就是啊。”赵毅赶忙帮腔:“你跟他才认识几天?你压根就不了解他以前的人生,你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他有他自己的打算。” “即便他去了别家剧团,在外他还是你的师叔,这一点再过一万年也变不了。逢年过节你去找他,他不会不让你进门的。”李淑茵放下筷子:“你看看他现在,三十好几的人了,连个媳妇都没找。他在这儿待着,心中郁结啊。” “那他以前怎么不走?”赵捷觉得矛盾:“他这么喜欢唱戏,难道不应该早早另谋出路吗?消沉了这么多年算怎么回事?” “你年轻,不懂他那时的心情,更不懂人情世故。当年他不走,他和你师父的恩怨就是咱们临东省京剧团内部的矛盾。他若是走了,无论他去哪里,倘若你师父和那边打声招呼,不但他不能上台,事情还会闹大,对他反而更不利。”看得出来,李淑茵并不想提起那些往事。她叹了口气,不愿再讲下去。 “或许也与这次的纪念演出有关。”赵毅也没了继续吃饭的胃口:“可能他觉得这已经足够告慰周荣璋老先生的在天之灵了。” 怪不得他会那样恨师父。在那些完全看不到前途的暗无天日里,他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赵捷知道他们说得对。这是杜誉的事情、是那人自己的人生,他的确应该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 “如果他能留下,对他是否会有好处呢?”赵捷问。 李淑茵想了一会儿:“毕竟你师父已经没了,杜誉在遥城这边用得上的人脉确实比在大多数地方多上许多。可他又不是傻子,至于利与弊,他自己当然会做取舍。” “也对。”赵捷心想:他是那么聪明、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哪里需要我为他操心? “多少吃一点饭。”赵毅重新拿起筷子,给赵捷夹了几块肉:“吃饱了休息一会儿,跟我出去跑会儿步。你唱戏的时候偶尔气会跟不上,是该练练。” “就是啊。”李淑茵接上他的话:“妈知道你怎么想的,可你不能总指望别人。俗话说得好,‘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更何况他不是你师父。你要是想当个拔尖的京剧演员,归根到底还得靠你自己努力才行。” “妈,我明白了。”沉默片刻后,赵捷应道。 夜晚,赵捷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跑步过后的疲惫让他连眼皮都难以睁开,但他的大脑却无法停止思索,这让他感受到了一种自相矛盾的痛苦。 经过李淑茵和赵毅的劝解,赵捷想明白了很多。他知道为了专业水平的进步,自己合该尽心尽力,不能指望着旁的任何人,可他心中依然存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可他就是不想让杜誉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他不知道自己会为此付出什么代价,可是年轻人想:只要我能付得起。 一夜里他睡得极为不安稳,几乎每隔半小时就会醒一次。第二天一早,他坐起来想了一会儿,在饭桌上留了一张字条,又骑上自行车去了杜誉的住处。 与先前毫无差别的是,那人卖早餐的摊位依然忙碌无比。行人来来往往,添了烟火气。 赵捷站在杜誉面前,进退两难间,一瞬间如同一百万年一样漫长。 他清了清嗓子,用他这辈子至今为止最郑重其事的语气说:“杜誉,你能不能别走?” 杜誉头也没抬,仿佛早已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低声道:“要不,你给我找个正儿八经的理由?” 见赵捷不语,杜誉忽而笑了。 这会子不忙,他放下手中的活:“你不用担心。你和你师兄都是很不错的青年演员,好好工作、好好生活,以后准能过上好日子。” 这话听起来美妙无比,像极了此生再不相见的临别赠言。 赵捷觉得自己不能接受。他对上对方的视线,心跳越来越快:“好日子?什么算好日子?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这辈子呀,”杜誉细细思索着:“要是能把我全部的力气使出来,让更多人的人看到、喜欢上咱们周派小生的艺术,死也值了。” 闻言,赵捷的眼神深了许多。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对自己而言,杜誉这个人会有如此大的吸引力:因为纯粹,因为对艺术的那颗纯粹热爱的心。 而这与他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 “我求求你了,你留下来好不好?”不知哪来的勇气,赵捷开始放下所有脸面来恳求。 “小赵啊,你是个很好的孩子,诚恳又认真,将来肯定能越来越优秀。看在你的份上,我去参加了他们的演出,已经很给面子了。”杜誉有些无可奈何:“想让我长期留下工作,绝对不可能。” 一路上赵捷都无精打采的。今日和往常一样,满大街尽是来来往往的行人,他混入其中,热热闹闹,可他偏偏就是觉出了几分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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