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心情最为复杂的,是沈宣墨。他沉浸在自己的死亡中,永远在准备如何迎接自己的死亡,却没有想过原来自己也会有迎接身边人死亡的时刻——尤其那个人是有伯。有伯陪了沈宣墨的外公、妈妈全程,他想当然以为有伯也会陪自己走完全程。但天底下会让人死的,不只有遗传三代的病。 葬礼是在都马岛举办的,有伯育有一儿一女,他们选择了火葬。在听神父的悼词时,有伯的儿女神情淡漠,如同在听毫不相关的人的事情,而小妹哭得很惨,她怕自己哭得太大声,于是用邬百灵的手堵住自己的嘴。葬礼结束后,有伯的儿女在讨论骨灰的安置,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方案而头疼不已。 对有伯感情最深的沈宣墨难以忍受,隐忍而略带火气地说:“他才刚走,最好还是把悲伤表现出来吧。” “……” 他们相视一眼,依旧表情淡漠地说:“我们不悲伤。” 他们的父亲根本没怎么照顾过他们,悲伤又从何而来。他们的母亲死的时候,他们可是痛哭了三天,此外一整年都被悲伤笼罩。但对着并不熟悉的人,就算硬挤,又能挤出多少眼泪呢。 有伯的女儿哼笑一声,说:“他跨年的时候,破天荒说要来看看我女儿,我当他转了性子,也许老了才晓得重视家庭。结果晚上,他一声不吭离开了,为什么离开的,至今也没给我一个理由。” 她看向沈宣墨,眼神里带着不友好的色彩:“多半是为了你。” 有伯的儿子与女儿,在不同的国家定居。最后,他们还是决定把有伯的骨灰送回中国,和母亲放在一起,因为母亲爱他。他们离开时,有伯去世的消息传到了媒体手中,载着有伯骨灰的那班飞机被千百镜头严防死守着,让邬百灵和沈宣墨无法相送。 邬百灵按照有伯留下来的那本手册,负责起了沈宅大大小小的事,这么大一座宅子,需要打理的地方真不少,即便今天由柳医生全天看候沈宣墨,其他的事情也足够让邬百灵忙得脚不沾地。夜里十点钟,他才终于完成最后一件事——去取信件。 他翻开信件,一封一封念给还在检查身体的沈宣墨听,信件堆了几天了,所以量比平时多,邬百灵念得喉咙冒火。他念了媒体的邀请函,念了美术馆的慰问,念了遗产律师的自荐,最后一封,是来自都夷斯文化局的。 他念道:“您为艺术界贡献了璀璨的瑰宝,我们慎重地阅读了您提交的材料,一致认为它有着不可比拟的价值。然而,都夷斯是以旅游产业为核心的发展中国家,文化局的重心将放在发展国有文化设施上。因此,我们综合评估后,决定拒绝该展览馆的申办邀请。如有疑问,可联系都夷斯文化局。” “……” 沈宣墨处于无法回应的状态,邬百灵叹一口气,无力地倚在墙边。柳医生问:“因为怕抢博物馆生意,所以不批准?” 邬百灵说:“不止。可能想要沈宣墨把他的画充公,他们来办沈宣墨的展。” 柳医生说:“挺多艺术家的故里、故地都被弄成博物馆纪念馆,一个旅游国家,肯定早就有在打他主意。” 邬百灵说:“可能就是吃准他时日不多了,拒绝一次,就没时间再申请了,加上没有后人能继承他的画,为了自己的画能展出,大概率就会捐画。” 柳医生说:“今天的检查差不多了。” 邬百灵问:“怎么样?” 柳医生说:“指标严重不达标。他需要做持续脑电监测,这个数据你也需要学会看,有伯你……” 柳医生顿了顿,继续说:“百灵你学学。从今天开始,沈宣墨需要睡在医疗房,有什么他的必备物品,帮他收拾一下拿过来吧。”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沈宣墨一直没有清醒过,邬百灵多次在他颤抖得口吐白沫时安抚他,他在混沌状态下抓着邬百灵的手喊“妈妈”、“有伯”,等吃完药做完治疗他依稀能看到眼前有一个人,他便对那个看不清的人叫道:“邬百灵。” 邬百灵直观地明白了沈宣墨从前对他隐瞒了很多痛苦与丑陋,他终于可以理解沈宣墨对外要给自己的病编织谎言,假如人们知道了他将死于一种会抽搐、扭曲、智力下降、失禁的病,那么他们对他这个人的评价就会染上一种异常的色彩,除非也公布这是三代遗传的病,才会使他死后的形象悲情又光辉。然而沈宣墨显然不愿意。 这次柳医生和邬百灵努力了很多天,也没能让沈宣墨好转起来,邬百灵有了一种恐惧,那就是沈宣墨直到死亡都会一直是这个状态,更进一步,他的死亡过不了几天就会到来。 邬百灵在照顾这样的沈宣墨一周后,迎来了自己的崩溃。他前所未有地认识到了自己的爱人会死这个事实,虽然他一直都知道,但死,它就是个所有人都知道,但没人清楚的东西。 要命的是,邬百灵得在这样的崩溃里,继续照顾沈宣墨,因为能照顾沈宣墨的只有他。他一天天注视着爱人的濒死模样,一次次看爱人经历有死亡风险的事,而进行性肌阵挛癫痫患者,可能死于因抽搐而发生的意外,可能死于发作时对自己的误伤,可能死于持续超过十小时的发作,还有可能死于不明原因的猝死。 每一秒,都有可能是沈宣墨死亡的时刻。 柳医生这天分配药物,除了沈宣墨的,也有给邬百灵的。“虽然不知道能帮到你多少,”柳医生说,“但聊胜于无。” 邬百灵服用后疲软下来,脑子里的想法少了,应该是镇静类药物的作用。柳医生让他休息一天,邬百灵很是担心,但柳医生说没有问题,指标在渐渐往好的方向转了。 离开医疗室之前,邬百灵问柳医生:“他是不是吃过苯妥英钠?” 柳医生说:“是。” 邬百灵说:“为了……为了……” 柳医生说:“为了他自己一定要完成的事。” 邬百灵停滞了几秒,随即沉默着离开了。 他久违地与小妹见了面,小妹变乖了,这些天一直在乖乖向小日向学英语,米莉也呆在沈宅,但没有打扰他们。邬百灵看小妹在上课,便和米莉叙了叙,诚实地告诉米莉情况并不乐观。 “也许最无奈的是他想办的画展,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有精力和时间再去完成。需要做好,他的画全部充公的准备。”邬百灵笑笑,眼里却满是悲伤。 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注意到米莉在盯着他。米莉的内心不停翻滚,挣扎,她…… 她有帮助沈宣墨的能力,然而,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要帮助他。
第31章 31 “Duck,duck,duck,duck,duck,duck,duck,GOOSE.” “IT,duck,duck,duck,duck,duck,duck,GOOSE.” “IT,MILLIE.” “MILLIE GOOSE.” “IT IS MILLIE.” “MILLIE IS IT.” “MILLIE——!YOU ARE IT——!!!” 米莉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在做小时候的游戏 duckduckgoose 。游戏的玩法是小朋友们围成一个圈,坐在地上,一个小朋友当“它”,在其他小朋友身后走,走到哪个小朋友身后,就用手摸摸那个小朋友的头,同时说“鸭子”,当在某一个小朋友身后时,“它”没有说“鸭子”,而是说“鹅”,那这个小朋友就需要起身去追“它”,如果“它”在被追上前就坐到了原本“鹅”的位置,那么“鹅”就是新的“它”;如果“鹅”追上了“它”,那么“鹅”就恢复成了“鸭子”,而“它”继续,指定下一个“鹅”。 小时候的米莉每次玩这个游戏都很认真,而她跑步很快,所以她回回当“鹅”,都能追上“它”。渐渐地,“它”不再指定米莉当“鹅”了,在这个游戏中,米莉永远坐在地上,唯一的作用,就是成为圆圈的里的一个点。再后来,小朋友们玩 duckduckgoose,都不会带上米莉了。 可是她很渴望和小朋友们一起玩,于是,她故意不追上“它”,只有这样,才会有小朋友愿意和她玩。 米莉揉揉刺痛的颞部,怎么会做起这样的梦来。她起床,去医疗室看了会儿,其实主要是为了陪陪邬百灵。和刚经历打击就病重的人相比,刚经历打击还需要硬撑起责任照顾别人的人,更需要陪伴,米莉是这样觉得的,当然,也可能是出于她对沈宣墨的偏见。 她从小就把沈宣墨当成竞争对手,这个大她十多岁的人,自她有记忆以来,就一直以异常优秀的形象出现在别人口中。米莉天生争强好胜,所以她梦想有朝一日能超过他。他画画,她学理,他滥交,她从不恋爱,他三十六岁卧床不起没有自主能力,她二十一岁身体健康独自在异国上学创业。 在同龄人里她一定是优秀的,米莉敢保证,并且等到自己三十六岁的时候,她一定比现在这个沈宣墨要更清醒。她心里对沈宣墨的暗暗较劲,促使她在很多想要放弃的时刻咬牙挺了下来。 然而,除了她,没有人会把她和他当成对手。 每当她向父母说起,自己的结业考试成绩比沈宣墨当年要高,诸如此类的话时,她的父母不会引以为傲,而是用一种心知肚明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在说:我们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关注沈宣墨,做得好宝贝。 也有人在假想中给米莉树起了敌人,但不是沈宣墨,而是沈宣墨身边的其他年轻且面貌姣好的人,尤其是家庭出身不错的女人。 这样一来,米莉所做的所有努力,都不是为了超越沈宣墨,而是为了成为沈宣墨最优的选择。 米莉痛恨,恨她无论怎么优秀,都无法证明她比沈宣墨更好,相反她会被投以与父母相同的心知肚明的目光,被自以为是地了解她这样做的缘由。 她痛恨,然而这并不令她害怕。令她害怕的,是自己心里始终有一道声音,鬼影一般地在她身体里响起,用她自己的音色告诉她,你会输。 因为这道声音,她在很多时刻没有办法清醒决绝地做出选择,就如父母去北欧前的那一次,这是她拖延父母催婚的绝佳机会,而她临到头居然退缩了,甚至是沈宣墨劝说的她。她当时想做什么?她想把结婚与否的选择权交给沈宣墨!她在印证他人心知肚明的目光,她在否认过去自己做的一切! 至今米莉仍然想不清楚自己当时为何那样,面对千载难逢的机会,唯一的阻碍竟会是她自己。她究竟在害怕什么,如同一堵透明的墙立在她面前,她怕的也许不是撞到那面墙后遍体鳞伤,她怕的是不确定那里是否有一道墙。 米莉注视着病床上的沈宣墨。沈宣墨向邬百灵伸手,说:“tong……tong……”邬百灵以为他很痛,忙拿来止痛药,沈宣墨摇摇头,摇头时需要整个上半身一起动,他说:“tong……水,多,桶……”邬百灵理解片刻,终于明白沈宣墨想要排泄,他忘了厕所怎么说,只记得马桶里的“桶”字。于是邬百灵扶他去厕所,而米莉就看着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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