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陵园,现下只剩下江予之一个人,他终于觉得轻松一点儿了,不用装作若无其事,痛和泪都可以抒发。 他在墓碑对面的台阶上坐下,把那束在地面上搁了许久的花,摆在无字的墓碑面前。所有人都以为这是江予之给他自己留下的,只有江予之知道,这座坟墓祭奠的是谁。 他的脸映在石材的亮面上,瘦削、憔悴,甚至还有一点儿可怕,他还是不敢看这样的自己,可是记得这些痛,才能记住当时的爱。他已经想不起阿木的脸,连记忆再失去,那他自己都要怀疑,在边境几十天的日子,是不是自己挣扎在雪夜里的一场梦了。 江予之的手抚上碑面,指尖碰到倒影,掠过残疾的左眼,健全的、但同样没有希望的右眼,掠过眉骨、鼻梁,沿着脸颊的轮廓滑动着。那时候,他总是这样,用手指做画笔,想把那个人的脸记在心里。 现在,这幅画的笔触都模糊、颜色也黯淡,江予之反刍着苦痛,心里滴下来的血做颜料,渗到伤疤的笔迹里,才让这画面历久弥新。 他对着暗色的镜面,在心里重温记忆,积攒下来的想念,一字一句默默地说出来,说给天人永隔的爱人,也说给遍体鳞伤的自己。 阿木,我记得你走的那天,边境又开始下雪。你躺在雪地里,一定很冷吧,我应该给你系好围巾,戴上帽子的。那时候我看不到,只能在你的帽子上打一个死结,还要让你艰难地解开,你骂我手笨,我只能认错哄你。我现在已经会系很漂亮的蝴蝶结了。 火烧得太大了,我不敢想火苗燃起来的样子,你该有多疼啊,我不止一次地想,那天回去的那个人是我就好了,我为什么能放你走呢。 去年赵队长的小女儿出生了,小女孩儿眼睛大大的,特别可爱,我想起了拉娜,我猜她一定也是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转生就好了,你一定会来找我的对吧。你说过的,你不会让我找不到你的。 但是你也骗过我,你说,到了玉城,你就把你的名字告诉我,我当时就该问清楚的,我去核对过遇难者的名册,就用这个模糊的名字,和你年龄一样的Omega,一个都找不到。你一定是用这个毫不相干的名字唬我对吧。你说要让我听话,你自己却不听话。 如果当时坚持问你就好了。 如果从一开始就没遇见你就好了,如果你不要那么善良,把我留在天寒地冻的边境,如果火光中尸骨无存的那个人是我,而不是你。如果我从没有爱上你就好了。 你知道吗,春天又来了,内地的春天不至于那么诡计多端,这场春雨停下来,温暖就又多了几分,冬天结束了,就是真的结束了。 我开始恐惧冬天,因为总是想起你。我害怕下一场雪来的时候,我会不会真的忘记你了。 记忆很美好,但也很痛苦,我不想忘记你,但又想忘记你。你说,疼的时候要告诉你,你会来治好我,现在我真的好疼,你还会来吗。 江予之离开的时候,又想起了江铭的话,他说,爱你的人都希望你幸福。 可是江予之不相信,幸福这个词,早就不属于江予之了,可自己的选择,至少会让江铭满意,或许对于那个痴情地等待江以成的Omega来说,也是退而求其次的幸福。 那这样的话,江予之存活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做一个吉祥物、一个标本、一个表演的傀儡,也算能剩下一丁点儿价值。就算他这价值,是作为替代品,体现在江以成的名义上。 江予之的大衣早就被雨淋湿,他抬起头,任由雨丝落在他脸上,他竟然意外地感受到自由、感受到自我。 他给江铭拨了电话,老人因为他的决定,久违地有了神采,江予之便想,这样也足够了。 “我会和穆容结婚的。”他说。
第24章 24.重逢 今天是这个疗程的最后一次治疗,这次谈话效果好的话,晏清云会暂时停下来,让穆容歇一歇,定期来复查就可以。 退休之后,她开了这间心理诊所,几年以来接触了不少病人,但多数是都市病、压力大这些相对简单的病例,如果不是出于和穆容母亲的交情,她现在没有心力去诊治穆容这么严重的病人。 一年多以前,穆容来诊所找到晏清云,他没有预约,只能在门口等着。上一段治疗结束后,晏清云去楼下找穆容,看到他窝着肩膀,坐在候诊室最角落的长椅上,身体都快要隐藏在阴影里,他看晏清云走过来,起身同她问好,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声音细细的、轻轻的,叫她“晏阿姨”。 上次见他,穆容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小男孩儿,眉眼像她妈妈,清秀漂亮,加上白白的皮肤,比女孩子还好看。那时候晏清云和穆容妈妈感叹,羡慕她有这么温顺的儿子。穆容妈妈就假装不满地抱怨回来,说长相都是假象,这孩子性格随他军人出身的父亲,小牛犊一样,又犟又拧,主意太大。 晏清云知道老同学的怨言也都是出于幸福,心里为她高兴,虽然丈夫早早牺牲,但有这么好的儿子陪伴,余生也圆满。 想不到不过一两年后,他妈妈就病逝,留下还没成年的穆容。 好在这孩子争气,考上了医学院,那时候晏清云还为他开心,原以为不用几年,他就能成为一名优秀的同僚,没想到多年后再见到他,穆容完全变了个样子。 他比以前更瘦,脸颊两边都凹进去,眼窝陷得很深,那双灵动的眼睛没了神采,抬起头看着自己时,视线刚接触上就匆匆挪开。 长期受心里疾病折磨的病人,大多都是这个样子。只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变成这样,晏清云心里更不好受。 起初穆容什么都不说,慢慢地才开始信任晏清云,一次次疏导后,晏清云才把他这几年的经历复原,原来他冒险去了边境,经历了种种危险,从爆炸事故中死里逃生,被牧民救下,最后得以返回家乡。晏清云判断穆容的症状是战争留下的应激反应,但随着谈话、催眠的深入,晏清云又发现,穆容的病痛还来源于他爱人的离开。 穆容的潜意识里拒绝再想起这段往事,记忆是打乱的拼图,散落在他脑海里,包括那个人的名字、模样,都如同忘却了一般,成了模糊的碎片。 有许多遭遇过亲人离世的患者都有类似的情况,短的话几个月、半年会逐渐释怀,长的话就没有时间的底限,说不定什么时候,突然的、剑走偏锋的刺激才能让病人完全想起来。 但晏清云认为逃避只是麻醉剂,是不能让穆容痊愈的。为了治好他,那些记忆、那个人就不能完全磨灭掉,要让穆容记起来,不用全部,至少一部分就够,然后安然接受,才能解开他的症结。 晏清云试图从每次谈话中穆容透露的信息来想象出他的爱人,那是一个温柔成熟的男人,作为特警在边境服役,所以穆容习惯叫他江警官,他本来就是穆容的未婚夫,机缘巧合,两个人又在边境偶遇。 晏清云也会用这个形象去诱导穆容想起更多,每次提起他,穆容都笑得安稳平静,几次治疗完毕,随着那个人越来越清晰,穆容的状态也恢复了不少。 今年年初,江铭又做了一次手术,晏清云和几个医学院的同学约好了,一起去总部医院探望他。晏清云提到她在给同学的遗属治疗,江铭躺在病床上,身上都是管子,却突然来了好奇心,撑着病床坐了起来,问晏清云那孩子是不是叫穆容。 晏清云想着要保守患者秘密,随口打发过去,没想到等其余人都散去,江铭还在执着地追问。晏清云不说,江铭就自顾自地解释,说他的小儿子和穆容订了婚,许久没见穆容,江铭很挂念他。 她突然想起来,江铭的两个儿子都是特警,再想想,就拼凑起了穆容没说完的故事,他的未婚夫,江以成警官,两年前在边境牺牲。那时江警官不过二十五岁,走得壮烈,现在遗骸还留在荒凉的南域。 晏清云没有再向江铭透露穆容的病情,只说是年轻人常见的情绪问题,但她也没否认江铭关于穆容与江以成感情的猜测。在晏清云眼里,她确实觉得,穆容爱江以成爱得非常深。 她还在用自己的办法治疗穆容,效果意外地不错,近来穆容精神稳定下来,还在机关总部的战事纪念馆找到一份工作,状态好了太多。 早上还是晴天,现在天气阴下来,又下雨了,但也应该是春天最后几场雨了。 晏清云打开广播,听到新闻刚说到今天上午要在大会堂举行公祭纪念仪式,她就关掉了音响。穆容快到了,治疗以外的时间,她不想让穆容听到这些沉痛的消息。 她刚刚接到了江铭的电话,江院长放下架子,恳求她见到穆容之后,问问他有没有成家的打算,既然那么爱江以成,既然和江以成有缘无份,那哥哥行不行,江予之行不行。 江铭的想法,晏清云不怎么认可。这个男人强势了一辈子,亲生儿子去世后,就把控制欲和期待强加江予之和江以成两兄弟上,到现在又都转嫁给了哥哥。她从没见过江予之,但那个孩子被江铭这样对待,一定也不会很快乐。 穆容和他在一起,两个人也都不会快乐。 她不想答应江铭,无奈他声泪俱下,说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活到头,放心不下孩子们,晏清云对穆容视如己出,后来也快要被他说动了,但也只是答应传个话,之后还是看穆容自己。 刚想着穆容,就听到了脚步踏上楼梯的声音。穆容推开房门,看到晏清云已经等在诊室里,就稍稍加快了步子,走到她身边落座,他温和地笑着,和晏清云打招呼:“晏医生。” 晏清云也笑着,冲他点点头。穆容还是清瘦,整个人像一朵轻飘飘的云彩,好像来一阵疾风就会把他吹散一样,看在晏清云这样的长辈眼里,很让人心疼。 穆容怕冷,冬天的时候,他穿着到小腿的羽绒服,带着毛线帽,有时还会围上围巾,比自己这个老太太还畏寒,当下到了春天,他也穿着一件厚厚的大衣,驼色的布料,显得他更苍白。 晏清云的儿女定居国外,她的父母慈悲无处安放,就都倾注在穆容身上,一边治疗着他,一边真的像亲人一样照顾他。偶尔闲暇,晏清云会自己做一些家常菜送到穆容家里,也不知道是不是不合他胃口,或者是晏清云手艺太差,穆容被照顾着,一点儿肉没长,还是纤细瘦弱,让人更加怜爱。 晏清云想起来小时候的他,不知道有没有被磨难挫伤到底,只希望他的柔弱乖顺都只是外在,骨子里还是坚强执拗。 穆容脱掉大衣,坐下来,晏清云宠爱地看着他,和他如同一对寻常母子般促膝谈心。 “纪念馆的工作还顺利吗?累吗?” 穆容摇摇头,“不累,类似解说员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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