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转过弯,又是震耳欲聋的声响,这次更近、声音更大,爆炸像发生在礼拜寺的内部,空气中无形的巨浪把江予之掀翻在地,震动带着走廊的地面也在颤抖。几秒钟之后,江予之从震荡中回过神来,爆炸从自己面朝的方向而来,那是通讯室的所在。 尘烟弥漫着,江予之失去了方向,跪在地上,伸出手沿着地面向前,散落的砂石铺了一地,手掌和膝盖蹭着石子,不一会儿就磨出了血印。 江予之视若无睹,他站起来,跌跌撞撞地狂奔,头撞击在倒塌下来的构筑物上,磕到了鼻梁,鲜血刹那间喷射而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些他不详的预感,一一实现。 接连的冲击让江予之眩晕,站都站不稳。他双腿软下来,再也不能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再次摔落在地面上。 卢毅终于追上来,他从江予之身后把他捞起来,双手从他的腋窝下穿过,把江予之牢牢固定住。 “你去看看还有没有幸存,我们先往玉城撤退。” 他竟然这样就要放弃,江予之从混沌的神志中惊醒,听到卢毅的话,又好像有了力量,要冲破卢毅在肢体上的限制,赶到通讯室。 江予之没来得及动作,手刃落在他的后颈上,他昏过去,眼前归于彻底的黑暗。 再醒过来,他已经坐上了车,斜靠在越野车的后座上,前排驾驶位上开车的男人,应该就是卢毅吧。后视镜里,那座礼拜寺越来越小,旁边的火光冲天。 江予之以为自己会哭,可他哭不出来,喊不出来,所有的情绪堵在心里,好像一开口,鲜血就要从体内涌出,泪水和嚎叫都很无力,把心与血吐出来才够。 他听到卢毅对讲机里那个年轻警员的声音:车烧光了,一干二净。 通讯室里两具尸体,队长,我们又走了一个战友,那个医生也死了。满地的尸块,凑不成人形,什么都不剩了。 什么都不剩了。什么都没有了。 边境的冬天来得很早,边境的冬天也很长,春宵苦短,如幻梦一场,梦醒后严寒又卷土重来。 这里纬度高,日出得晚、落得也晚。此时已经是日暮时分,但被雪挡着,看不到太阳。 江予之瞪大了眼睛,想让视线清晰一些。右眼的视力恢复得那么残忍,那么阴差阳错,当下竟然能看清远处的画面了,可美好全数错过,所见皆是疮痍。 眼前是雪幕,是灰蒙蒙的天,火烧了起来,明黄色的火焰和焦糊的黑烟几乎要触及天际,火热、夺目,像是要替代太阳一样,可到底不是太阳,碰到它就会沦为灰烬。 越野车继续行驶,那火光越来越远,但灼烧般的痛感不减,反而越来越疼,疼到骨子里,疼在心里。 江予之知道自己看不到太阳了,再也看不到了。
第23章 23.婚约 北方的春天短暂,夏天在后面追着,前后加起来,留下的时间不剩多少,这几十天的春天比一整年还无常,阴晴不定,温度也反复。 公祭日就设立在4月28号,明明时节上算是暮春了,可天阴下来,没有阳光,还是像冬天一样冷。 早上是在纪念馆的公祭仪式,结束后江予之回了趟学校,换下了警礼服,找了件黑大衣穿上。 回到首都之后,他潜意识里很抗拒穿警服,尤其是每次重大活动要求的警礼服,他的警衔变了花样,压在肩膀上,仿佛千斤重的负担,胸章也多了几个,垂在胸口前,江予之腰都直不起来。 军人特警都向往荣誉,可鲜血铸成的奖章归属于幸存的人,江予之承担不起。 为了这些冰冷的铁块,江予之失去了那么多,每一次想起来,他只觉得那金属表面的凉意透过了胸口,渗透到身体里,像冰一样把心封住。 下午他和江院长约好,一起去看看以成。他结束公祭活动,从警校出发,一刻不停地赶往陵园。 警校在南边,陵园在西边,距离不近,但也不算远,旁人沿着环路行车,最多四五十分钟也就到了。但两年前在边境的遭遇让江予之左眼几乎全盲,开起车来需要更加小心,所以要多付出将近一倍的时间才能到达。 上级照顾他,还计划给他安排一个驾驶员,平日里也能照顾他生活。一开始江予之还百般拒绝,他只是一只眼睛看不见而已,区区警司也配不上这种规格的辅助人员。 最后还是拗不过,江予之后来才想明白,回到首都之后,他代表的就不是他自己了,他是一种象征、一种代言,别人给予的好意,也没那么单纯,更像是一种工作或表演,非常肤浅,非常刻意。 到陵园时,阴了一上午的天,终于飘起了雨。江予之没撑伞,抱着两束白菊,沿着陵园长长的台阶,一步步走向深处。 江铭已经到了,他的轮椅停在江以成的墓前,身边连陪护都没有。亲生和收养的儿子接连牺牲,江铭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两年间花白的头发就变了全白,人也瘦得脱了相,长期住在医院,只有清明公祭这样的日子里,会来看望他的两个儿子。 他佝偻着身子,举着一把大大的黑伞,从远处看过去,只觉得他整个人都被伞下的阴影完全笼罩,细雨绵绵,气氛萧瑟,这个经历了太多次分离的老人,身影显得格外凄凉。 江予之缓缓走近,他对江铭的苦痛感同身受,失去至亲的悲伤,父子俩同样经受了不止一次。 “父亲。” 江予之停在江铭身边,那年从边境回来,他开始试着这样称呼江铭,到现在也还是勉强,每次开口,都要在心里反复演练,鼓足勇气才说得出来。 他腾出一束菊花,放在墓碑前深色的大理石石阶上。 “来了,”江铭侧过脸,抬起头看着江予之,他苍老的脸上沟壑纵横,松弛的眼皮垂下来,疲态尽显,一开口,声音也低哑,“又多买了一束花?” 江予之点了点头,把怀里剩下的那束花放在了旁边。江铭看着他,好多想说的话,都堵在喉咙里,最后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这孩子,年纪轻轻的,就给自己留了座墓。” 江以成的墓位旁边还有一座空置的墓位,墓碑没有刻字,只是一座光滑平整的石块,如同镜子一般,映出江予之垂首站立的样子。他没有答话,视线落在他自己的倒影上。 江予之和江以成不同,他生性内敛,从小就把自己摆在低处,一直把江铭当作恩人,从未与他有过父子般的亲近,除非逢年过节,平日里江予之很少与这个名义上的亲人相处,话也说不上几句。此刻二人站在寂静的陵园里,时间地点都不太适合团聚,但对于江铭,也是难得的与江予之交流的机会。 江铭便开口,问他身体怎么样,是不是都痊愈了,工作退到内勤,有没有轻松一些,江予之就一个字、一个词地回答,还好,不忙,都顺利。 被这样敷衍着,江铭不禁再次转过头,看向江予之的侧脸。他没有因为江予之的冷淡生气,反而看着年轻警官的这副样子,想到他经受过的苦难,心疼得厉害。 他两年前在边境受了重伤,左边眼睛的角膜受损,黑眼球已经变成了浑浊的灰色,中间混着暗红的血丝和肿块,就算从侧面看,江铭也不忍心直视。 那时他刚回到内地,足足在医院里住了小半年,身体好不容易康复了,精神还是紧张。因为战后的恐慌,江予之整晚整晚的睡不着,头痛总是发作,严重的时候忍耐不住,他便把额头抵在病床的栏杆上,阵痛袭上来,就用脑袋撞击着床头,用疼痛来缓解疼痛。 他远赴边境时,还是个高大结实的小伙子,等多年后回到首都,走出病房,不仅失去了一只眼睛,整个人也形销骨立。 但讽刺的是,作为蛇信小队在前线最后的幸存者,江予之又成了宣传教育的重点,无数的表彰和荣誉强加给他,看起来是补偿,实则是折磨,逼得江予之反复坠入梦魇。 出于对自己的应激保护,江予之后来很少再提及在边境最后三个月遭受了什么,表面上看,伤口愈合了,其实骨血里的腐肉和脓液,只有江予之自己知道。 江铭医生出身,身上的病断断续续地治了这些年,一直靠药物维持着,他知道自己没几年活头了。所以被江予之单方面地拒之千里也无碍,江铭自信他了解自己的这个孩子,想象得到江以成的死对他造成多大伤害,于是疼爱变成了自以为是的关心。 临走之前,江铭放心不下江予之。他真的希望活着的时候能看到江予之成家,稳定下来,身边能有个照顾他的人。 “予之,你从前线退下来,也该成家了。” 江予之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还是几乎一动不动地望着他面前那座无字的墓碑,江铭还以为他没听到,准备再重复一次。 人到了晚年,所有对人间的眷恋和不舍都会转加给子女后辈,好像那些遗憾都能在他们身上得到圆满一样,所以才对结婚生子的俗事有了执念。江铭也同样,甚至更严重,对三个儿子的牵挂,现在都压在了江予之身上,所以每一次同他会面,这都是必然存在的话题。 大概就是这样,江予之才总是逃避与他的接触,江铭都懂,可他还是要尝试一把。 “我没有喜欢的人。”江予之平静地答道,这样的答案,江铭听过太多次了。 他还没有放弃,这次见面之后,都不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都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有些话江予之很难接受,江铭也总是要说。 “以成的未婚夫一直在等他,要不是我的老同学是他的心理医生,我都不知道,”江铭停下来,他转动轮椅,面朝着江予之,“我对不起那孩子,害他那么伤心。” 江予之记得那个Omega,但他不敢回忆得太多,想到那节项链、那个吊坠,又要陷入痛苦。 江铭的话又一次提醒他想起那个最无辜的人,江以成口中那个白开水一样没意思的男孩儿,现在就算还是纯澈透明,怕是也变成了酸涩的醋、忧愁的酒。 他很自责,因为没把江以成保护好,也因为亲手毁了一段爱情。江予之也转过身,蹲在江铭面前,手搭上了父亲的膝盖,“是我对不起他。” “不是你的错,谁都不愿意这样,我只是想让你们有个照应。”遍布皱纹的手盖住江予之的,江铭说得够多了,剩下的,还要江予之自己考虑。 “你再想想,我去联系我的同学,也去问问穆容的想法。” 江予之点了点头,那个Omega叫穆容,这是他第一次听到他的完整名字。 “以成在的话,他也想看到你幸福,”江铭又拍了拍江予之的手背,接着说,“爱你的人都想让你幸福。” “好,我知道了。” 雨越下越大,温度也降下来,江铭没待太久,就被陪护推着轮椅离开了。
72 首页 上一页 18 19 20 21 22 2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