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行将就木,可吕樾风还得继续上路。 他想,血缘有时候真是经不起推敲的东西,非要固守,最后只会落得两败俱伤。 他说好,你想要什么样的。 吕樾风耸耸肩,又强调一遍,最好的。 吕樾风准备回国时,吕梁肝癌病发,不得不紧急入院。 临走前,吕樾风来医院看他。那天阳光很好,从病房的窗子里洒进来,加拿大很少有这样好的晴天,简直稀奇。 吕樾风还是像闷葫芦,没什么话讲。他直起身子,向吕樾风招招手,吕樾风凑过来。 他认真地再看了吕樾风一遍,从眉毛到下巴,似乎没有一处像他,可他眨眼蹙眉间,又有他的影子。遗传,有些时候,就是这么尴尬,说不上来像,也说不上来不像。 你要好好的。他干巴巴说。 吕樾风干巴巴“嗯”了声。 他觉得这声“嗯”里没什么底气,但他又能管得了什么呢,吕樾风自有他的决定。 他伸出苍老干枯的手,吕樾风犹豫了下,回握住了他。 两只交握的手,承载了两个人,一老一小的心碎。 握了一会儿后,吕樾风收回手,避开他的视线,偏过头,用掌心擦了擦眼角。 他感到诧异,这是第一次,他见到这孩子如此外露的情绪。 我的都会是你的。吕梁说,谁也不会得到比你更多。 吕樾风慢慢侧过脸,眼睛里有不解和震惊。 吕梁指了指窗外,感慨道,春天来了,怪不得今年的雪化得早。 吕樾风应声说,真的呢。 吕梁回过头笑着道,你知道契诃夫说过上帝创造了这世上美好的一切,除了人类吗?他说春天最美,为此,看着这春天,真希望有另一个天堂存在。 走出医院,路边开了樱花。风吹来,花瓣掉落在街头,还有吕樾风的肩头。 不久后,吕梁去世。 短暂的春天,并没有开始多久,便过去了。
第61章 谷雨之后,气温回升迅速,寅滨岛最热的时刻要来了。 兰迦暂时没有离开的打算,他从酒店搬出,在岛上租了间民宿,方便自己去寺庙。 今天,他像往常那样,吃过早饭后,散步去秀溪道院。 和尚们过的日子刻板枯燥,这么热的地儿,住的厢房连空调都没有,难道也是苦修的一种? 兰迦想不明白,也不愿意弄明白程巳光,不,现在是吕樾风了,究竟为何要过这种日子。他本来有机会一跑了之,出国什么的,于他而言不存在难度。若是单单为了赎罪,在这里吃斋念佛,装作不问世事,不免显得又有些苍白可笑,纯粹自欺欺人罢了。 吕樾风正在檐下喂鱼,他穿着海青,干干净净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游鱼张着嘴,争先恐后地从水草里钻出来,掀起波纹,吞食饲料。 兰迦轻手轻脚走过去。 走得近了,兰迦的阴影就变成了水缸里的倒影,吕樾风慢慢抬起头,瞟了他一眼。 他下意识地一笑,带点不自知的讨好。 吕樾风没什么反应,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清冷之气,跟常年供在神坛上的金塑佛像没区别。 “吃早饭了吗?”兰迦有点没话找话。 吕樾风点点头。 兰迦摸了摸鼻尖,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他心虚地移开目光,盯着水缸里的透明小鱼,倒是生出了几分羡慕。 幸好鱼没有想法,若是有了想法,会不会认为吕樾风就是它们的神呢? ——毕竟,他一靠近陶缸,就能给它们带来食物;或许,吕樾风不过是一种食物的象征符号,对鱼而言,仅此而已…… 兰迦敛住胡思乱想。 “你准备一直待在这儿吗?”吕樾风忽然问。 兰迦一愣,揣摩对方语气,究竟是排斥他来得频繁,还是单纯的发问。 吕樾风见他不回答,模样还有些呆,便叹了口气,转身,要忙其他的去了。 “你呢,要在这里待多久?”兰迦顿了顿,带点苦笑,“可别告诉我,你这辈子就打算这么着了……” 吕樾风不应声,背对着他。 “说话呀……”兰迦上前一步,紧逼,“怎么,又想装聋作哑?” “我待在哪儿,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吕樾风侧脸,平静地反问。 兰迦隔着段距离定住。 难以置信,眼前这男人竟会问出如此引人发笑的话。 当然有关系,他恨他,他巴不得他不得好死。无可否认,他好像对于恨他这件事上瘾了,他陷在恨里,死活不愿意出来,所以,他要紧紧黏住他。 兰迦佯作无所谓地耸耸肩,“怕我了?那可太好了,你最好多怕一些……” 答非所问。 吕樾风与他眼睛对视了几秒,便移开了。 兰迦嘴上逞能的多,实际并不会真正生气。 “中午一起吃个饭吧?” “这里只有斋饭。” “行啊。”兰迦挑挑眉。 吕樾风不咸不淡道:“……但这里的斋饭,不对外开放。” “好歹也是故人一场,真一点儿面子也不给?” “中午我要午休。”看来吕樾风没松动的打算。 兰迦无语。但经验告诉他,对付人,要懂得有的放矢。 他没再逼问,很客气地笑了笑,跟吕樾风爽快道别,说下午再见。 吕樾风没接话,也没什么表情,目送兰迦一步三回头的离去。 午后下起淅淅沥沥的雨,一阵一阵的,不像要停的样子,但这并不能阻拦兰迦去找吕樾风。 兰迦摸出规律,一般这个时候,吕樾风会在观音堂。 他去那边,进到殿内,左看右看,只看见一个小沙弥。他向对方问起吕樾风,对方指了指后山。 后山是一片风景区,还有个露天广场,中央有尊大鼎,供高香,不少游客会去那边烧香。 走到半途时雨停了一会儿,但到了广场附近,雨一下子又下猛了。 兰迦没撑伞,迫不得己找地方避雨。亏他幸运,没走几步路,就找到了一处凉亭。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扭头,躲进来了一男一女。那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吕樾风。女人上了年纪,是副生面孔。 兰迦颇为讶异,两只眼睛发直。吕樾风看了他一眼,淡淡的,随后同那中年女人打起了手语。 兰迦只读懂了很小一部分,平平常常的内容。这时,吕樾风忽然回过头来,轻声向他打招呼。中年女人也看过来,她的眼睛很木,没什么光彩,像某种鱼类,兰迦想。他不自然地一笑,很是心虚。 “你身上湿了……”兰迦边说边从裤兜里掏出手帕,递给吕樾风。 海青确实湿了,贴在吕樾风身上,将他单薄的曲线若隐若现地勾出来。 大概是有旁人在,吕樾风没有推却这种好意,接过来,说了声谢谢。 然后,吕樾风像是不经意地说:“你还保持着这个习惯啊。” 兰迦恍惚了一瞬。 吕樾风不再言语,默默擦着被雨打湿的肩头。 “你们刚刚去干什么了?”兰迦咽了口唾沫,瞥了那女人一眼,她手中还提着竹篮,一块厚布盖在篮上。 “采点儿野菜、蘑菇。”吕樾风说,顺便将手帕递给了女人,示意她也擦擦。 兰迦没料到对方如此坦诚,干巴巴“哦”了声,一时无下文。 “特地来后山找我?”吕樾风看向他,嘴角温和地向上提着。 兰迦不想再制造刻意的氛围,可偏偏,吕樾风总是能把局面带向擦枪走火。 无意还是有意的?他看不透。 吕樾风这人,比程巳光还难以琢磨,就像一个崭新的人,得让兰迦重新认识。 “是。”兰迦咬着腮帮子。 “现在看见了吧。” 兰迦知道,这话里还有话,带点赶人的意思。 ——既然看见了,那你还想干什么?还不快点走? “光看可不行,”兰迦轻轻笑了几声,“还得天天来守着你,除非你愿意跟我一起走……” 吕樾风扬起的嘴角渐渐消失。 那天,兰迦抱着他很哭了会儿,然后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他说的很杂很乱,讲起一些过去,说起自己的小时候,曾经如何贫贱,所以铁了心要出人头地,还有遇见吕茉的那会儿,自己怎么向她学来了简单的手语。 吕樾风面无表情地听着,听这些于他而言像废话一样的东西,在逼仄的室内飘荡,企图生根进他现在的生活。 有那么一刻,他想打断兰迦,可他实在麻木了,甚至懒得把兰迦从自己身上推开。 兰迦忽然停住,看向他,无声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兰迦说还有选择的,你和我都可以再有选择的。 空气静了片刻。 他觉得一堵墙围了过来。 兰迦扯起嘴角,笑比哭还难看,说,巳光,要不要重新选一次? 他偏头,看向别处,说,我不是程巳光,这世上本来就没这个人。 兰迦扯过他的手,撩开上衣,把他的手往自己裸裎的胸前直摁,盯着他说,看看你对我做了什么,你想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稍稍怔了下。 他摸到了金属乳环,跟兰迦下半身戴的那种差不多。 疯了吧。他想。这人真是没救了。 兰迦忽然向他又靠过来,抱着他,轻轻啜泣起来。哭了一会儿,一把推开他,抹了抹脸,嘴里喃喃,我恨你,程巳光。我他妈是个纯傻逼,我怎么这么犯贱啊。你放心,你可没别的选择了,你的选择就是去坐牢。这就是真的,这才是真的…… 他有些无语,看着自说自话的兰迦,仿佛是个酒醉的疯子。 恨我的话,为什么还要来找我?他忽然开口问。 兰迦不说话了,眼睛看过来,与他的目光相接。屋里毫无预兆地暗了下来,太阳居然跑进云后,俩人面对面,却看不清互相的表情。 兰迦缓缓起身,立在床边,整个人都有些轻飘飘的。他笑着说,你信的佛是真的假的?这些年里,一点儿暗示也没给你吗?还是你根本就是在这里假模假样? 他短暂地心悚了下,没吭声。兰迦也不再问了,低下头去,不知在看什么。 没有什么真的假的。他说,你相信什么,什么就是真的。 兰迦重新抬起头看他,看了许久。最后,他快活而痛苦地笑了起来。 兰迦离开后,他花了比平常更多的时间,去经堂诵经。 吕樾风半天没接茬,旁边的女人读懂了空气,用警备的眼光剜兰迦。兰迦却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把目光挡回去。 “山里什么都长啊?”兰迦故意装得语气轻快,“感觉挺有意思的……” 这时,雨已经停了。 “不要再来了,”吕樾风缓缓说,“如果你只是想劝我离开这里,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我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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