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后,温度骤然降低,风吹起来就像砍人,秋天立马变了个脸,直接成了硬邦邦的冬天。 程巳光瞅见兰迦打哆嗦,一把扯下自己的半包脸围脖,塞进兰迦手里。兰迦一愣,抬眼看他,他抬抬下巴,示意对方赶紧带上。兰迦没有推却,用眼神道谢。 施玉是队伍里最有经验的导猎员,她可以通过动物粪便,泥土上的足迹,来定位猎物的移动方向。在山林间行走,要很有耐心,并且尽量轻手轻脚。动物敏感,比人类的听觉更甚,闻到风吹草动,一溜烟就没影。尤其偶蹄目,警觉性非常强,光是追踪就得费老大劲。 走了大半天,目前还是收获为零,但太阳出来了,照得山间暖烘烘,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满林间。虽然偶有小型动物出没,但并不是这一行人的目标。施玉让大家原地休息会儿,再继续。 “你们在这里猎梅花鹿真的合法?”兰迦压低声音问程巳光。 程巳光有些好笑地看他,“对啊,又不是野生的,围场放养的……怎么,你怕我带你违法乱纪啊?” 放在以往,程巳光的口气断不会这般轻浮。但大约是环境改变,他这臭小子倒掌握了主动权,敢贫嘴起来了。 兰迦嗤了一声,“想多了。”懒得跟他饶舌。 程巳光笑笑,把水壶递给兰迦。兰迦也不介意这水刚被程巳光喝过,头一仰,豪迈地直往喉咙灌。程巳光的目光,落在他上下滚动的凸出喉结上。 继续上路,兰迦逐渐觉得无聊,同时疲乏上涌,背后的包袱也愈发沉重起来。他的脚只怕得投降,征服不了这片土地了。看来,他没法感同身受理解程巳光沉迷于此的原因了。 这时候,正拿着高倍望远镜侦查的施玉,忽然一个急转身,对其他人猛打手势。程巳光立刻会意,先做了个手势让兰迦待在原地别动,然后自己谨慎地向她靠近。施玉同他低声交谈,程巳光点点头,拿起胸前的望远镜观察。果不其然,目标靠近了。 那是一只正在低头吃草的雄鹿。 它的角分为四叉,毛茸茸呈磨砂质地,黑色的背中线从耳尖起贯穿至尾,将它烟褐色的皮毛一分为二。它吃得很认真,不被外界打扰,咀嚼时,角也跟着一动一动。阳光偏了过来,恰好射透鹿角,将攀附在鹿茸之下的粗壮经脉,照得一清二楚。程巳光看着它的动作和躯体,那么美,那么好看。 但他依然——毫不犹豫地举起了弓。 他射箭时的表情很微小,接近于面无表情,但如果仔细看,还是能品味出些特别。 程巳光嘴部肌肉在微微颤动,并不只是简单抿着,他在压抑一种兴奋,不敢让其随意泄出纰漏。 箭无声地射了出去,直击那头雄鹿的腹部。 中箭后的鹿慌张无比,本能地跑动起来,惊起草丛里蛰伏的野鸟和昆虫。它试图扭动身子,甩掉侵入腹部的尖锐异物,但无济于事,那尖刃只是往它的肺部越扎越深。它不再乱冲乱撞了,站定,回望着那箭射过来的方向。 程巳光没有移动,与它四目相对。 它的前肢最先承受不了身体重量,软下来,慢慢下跪。这是一个臣服的姿势,向命运,向死亡,向罪魁祸首——程巳光。 兰迦目瞪口呆,不,叹为观止,因为直到这头鹿完全倒地,失去了最后的生气为止,他都没有见到一滴血,从这鹿被射穿的部位冒出来。
第14章 猎到了这头鹿,大伙自然兴冲冲。施玉打了个呼哨,大张对小张做手势,三人有条不紊地靠近鹿。施玉摸不到鹿的心跳和呼吸,确认了它的死亡。 “程哥,”施玉向程巳光招手,“咱们还是按原样?” “原样。”程巳光回。 话落,他的目光就去找兰迦。兰迦一直没有说话,眼睛和神色都很难看出情绪,好像有点严厉,又好像有点震惊。他走向兰迦,拉拉他的胳膊。兰迦没有动,不太领情。 “吓到你了?”程巳光小心翼翼问。 兰迦不说话,没有像往常一样,给他一个笑容。 “生气了?”程巳光不解。 “没。”兰迦终于肯说话了。 程巳光不拉胳膊,换拉手,这会儿,也顾不得旁人的目光了,脸上难掩关切。 “你是不是第一次见杀生场面,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 兰迦抬眼,盯着他看。程巳光拿不准他目光里的含义,像是在打量、审视什么。 “好家伙,深藏不露啊你。”兰迦倏地伸手,捏住他的脸颊,往两边一扯,力道其实很轻,更像是在亲昵地逗弄他。 程巳光耳根发热,呆愣地任对方捏了一会儿。 “我必须对你刮目相看了。”兰迦眨眨眼。 程巳光羞赧笑了笑,低下头,脸上不知该做什么表情才好。 施玉和大小张兄弟恰好此时收拾好了鹿,可以将鹿抬下山了。施玉走过来,跟他俩点点头。程巳光会意,告诉她,他仨先走,他俩殿后。兰迦看着大小张哼哧哼哧,喊着号子,一前一后,将鹿抬了起来。鹿四蹄被绑,倒挂在一根抻直了的金属折叠竿上。它的睫毛随着山路颠簸,一颤一颤,鹿眼看起来还很湿润,“瞪”得浑圆,像在泛泪光。兰迦别开脸,不忍心再看。程巳光走在他旁边,拉起他的手,装在自己的外兜里。他愣了一下,身体冷却的温度,逐渐被暖活。程巳光很小声地说,不要担心,它没有受到折磨,死得并不算痛苦。 鹿刚一搬进大院,名为念姐的中年妇女听到响动,兜着围裙,满手油光地小跑出来。 “哟,小程今年不错啊,一开张就能打到鹿……”她朝大小张支使,“赶紧去烧开水。” 大小张对视一眼,大张用眼神唆使小张去摆锅烧水,他预备去磨刀剥皮。 程巳光知道接下来的残忍流程,带着兰迦往俩人住的独院走。 “原来你也不敢看啊?”兰迦故意打趣,“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学得还挺快嘛。” 程巳光不吭声,肩膀猛然一拧。兰迦走在他身后,差点撞上。 “你觉得打猎不好,后悔来了,对不对?”程巳光语气低落。 兰迦其实一直都兴趣盎然,程巳光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担忧,完全没有必要。但他乐于见到程巳光不得劲,为自己患得患失,再美不过。 他佯作发愁,“欸,来都来了,就入乡随俗吧。” 程巳光不接茬,肩膀还拧着,脚在不安地点地,看起来想走,又没法走。 “没,”兰迦正色,不打算再逗人了,“我没后悔来,见识一下不曾见过的事物,挺有意思的。” “真的?”程巳光狐疑地盯着他。言下之意,他觉得他说的场面话而已。 兰迦叹了口气,“巳光,我没必要骗你啊,跟你在一起,干什么我都很开心呀,你觉得我是会勉强自己那种人吗……” 他突然不说话了,神情很是受伤。程巳光被他这副模样说服,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 “对了,今天我都没有开枪的机会呢,把枪背了一路,结果还用不上,可累死我了。”兰迦不满地撇撇嘴,装作大失所望。 程巳光不好意思地摸着脖子,向他很诚恳保证,明天,明天一定让他开枪,过足瘾。 鹿肉和鹿皮分开,被念姐腌制起来,鹿腿拿来做烧烤。用餐时间又是青黄不接,但没人抱怨。念姐厨艺高超,就连配烤肉的独蒜瓣,也被烹制得粉糯可口。连兰迦这种擅长控制饮食的,也忍不住吃多了。他想到之前看见这头鹿在眼前垂死挣扎时,那样惧怕,那样心生不忍……可这刻,自己却坐在这里大快朵颐,一点儿也不恐惧怜悯了,简直是伪善,假惺惺极了。 吃完饭,为了弥补早起的亏空,大伙四散到各自房间休息。程巳光同兰迦并肩往回走,小张叫住了程巳光。小张瞟了眼兰迦,欲言又止。兰迦聪明人,故作不经意地抻了个懒腰,嘴上说自己好困,先回房了,自觉走开。他走到一半,又特意迂回,偷偷摸摸观察程巳光和小张。 程巳光在跟小张交谈,脸上的表情和肩膀都很放松,小张也是粲然笑脸相迎,不知在聊什么,聊得特别投入。小张遥指了一个方向,程巳光便靠过去张望,小张微微张开一边臂膀,把程巳光往自己身前推,手没落下,在程巳光腰部附近,有点搂的感觉。 兰迦的神经瞬间绷紧,他感受到了一种讯号。可能程巳光傻乎乎的没在意,但小张那股热乎劲,绝对不简单。他转身,不让自己的眼睛继续流连在那俩人身上。 他进了房间,重重掼上门,拉开窗帘。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奔向卫生间,抱着马桶一蹲,开始干呕。他呕得尤为剧烈,脊背一耸一耸,脸色由白变红,污糟糟的、还未完全过肠道的食物,被他大力呕了出来。他差不多吐完了,昂起脸,既无血色又无表情。他缓缓站起来,冲了个手,用干毛巾随便擦了两下,走出去,一屁股又坐回床边,点开微信,跟程巳光发消息:有胃药吗?然后,他满意地抿了抿唇,把手机往床头柜上一扣。 “怎么了——”程巳光火急火燎地拉开门,进屋。 兰迦正倚在床上,有气无力地抬眼看他,嘴唇发白,“可能吃坏肚子了吧,我刚刚吐了。”说完,他指了指卫生间。 程巳光进入卫生间查看,不久,兰迦就听到了马桶抽水的声音。 “刚刚吃的都吐了?”程巳光走到床边,俯身问。 兰迦虚弱地点点头。 “胃疼吗?” 兰迦捂着胃的位置,轻轻压了下,“没吐之前疼得厉害,现在没那么疼了。” 程巳光若有所思,隔了半晌,“我去找点胃药来,如果吃了还没效果,我们就去诊所吊水。” 程巳光拿着药返回时,兰迦已经睡着了。他呼吸均匀,胸膛微微起伏着,看起来很安宁,也很没有防备。程巳光在床边站了好一会儿,漆黑的眼睛,紧紧锁住了正在安然入眠的兰迦。他的这个望法,不像是在打量兰迦长相上的优点,反而是在看别的,很深很沉,酝酿已久。不知又看了多久,他放下药盒,走到窗边,关闭窗帘,就在光线变得半明半昧的同时,程巳光点燃了一支烟。他在昏暗中将烟慢慢抽完,然后走出去,轻轻合上门。 兰迦这一觉睡到天黑。他补充了睡眠,焕发新生,身上的难受都没了。走出房间,月亮当空,有人恰好推开院子的门。施玉探头进来,看见他,眼睛一亮,连忙说:“兰总,我就是来看你醒了没,听程哥说你胃不舒服,下午把吃的都吐了,晚上咱们就吃点清淡的,念姐煮了小米粥,你喝点儿?” 兰迦走到大院,看见程巳光已经吃完饭,正站在室外,和大小张兄弟一块儿吞云吐雾。他们一边抽烟一边聊天,眼睛却不离石凳上的一把复合弓,就是程巳光猎鹿的那把。小张说也想试试弓,程巳光耸耸肩,意思是同意。兰迦走过来,捺住小张即将拿到弓的手,笑眯眯道,能让我先试一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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