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想抓你一个。” “那希望你以后不要后悔。” “不后悔的。”颜文峰回答,像是还在说不清醒的酒话。眼里那辆警车越来越近了,他带着一个人,所以每一步都必须走得很稳。“好不容易才抓到你了。”
第67章 季末对颜文峰这个人的初始印象很差。这种坏印象在他被带进出租屋,铐着扔到床上后跌至最低谷。 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只瞥见那个背影脱掉衣服,覆盖着肌肉的腰背在眼前一晃就消失了,匆匆进了浴室。 季末勉强按捺下一颗暴躁的心,坐在床沿打量四周。这里不过是处十分普通的单身男士公寓,一室一厅,内里陈设简单,却收拾得很整洁。整洁到很难想象是一个会出去买醉,喝到半夜还耍酒疯的人的住所。 想着四处转转,看能不能打探到一些有用的个人信息,哗啦啦的水声已经停止。有人推开门,大步走来。 “……”季末昂了头看他,举起手:“还不解开吗。都跟你回来了,不至于还怕我跑了吧。” 这人洗过澡之后,脸上还沾了些凉水,靠近时一身寒气,近了又隐约能感受到一点微温的体温辐射出来。眉目清朗,但酒色上脸,顶着蓬了满头水珠的湿发,下巴有些未修整干净的胡茬,看上去实在有些违和。 他站在季末跟前,放下擦头发的毛巾,无言俯视着。抬手时,拇指抹过眉骨,撇去了眉上凝着的一滴水珠,眼锋一扫,那股颓靡的气质瞬间就剥离开了去。 季末记起他先前粗暴的动作,心里嘀咕,这人恐怕分外不好接近。 其实颜文峰是去冲了个冷水澡。为了给自己降温,好尽快散去酒意。觉得不够清醒,就将头压低放到水龙头底下,拧开水管,仿佛在大力冲刷脑子。 这里需要一个足够冷静的人,来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任何事情。所以哪怕是强逼自己透支精力,也要让头脑运转起来,立即进入状态。 颜文峰自认不是一个精密而严格的人,但偏偏想当警察。他对自己的定位是必要时为了达成目的应该不择手段,但偏偏撞上眼下这副场景。 站在季末面前,低头看见他敞开的衣领,明亮的白炽灯将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脖子上有淤青的掐痕,颈侧和锁骨上有吮出的深色吻痕。可怜巴巴朝自己摊开的双手,腕上被手铐磨出的血痕之下,是要被人压得、攥得多紧才能留下这样难以消退的欲的痕迹。 “……”得靠深呼吸来平复自己。 早就料到了会出现这个情况了,不是么?可能比预估的情况还要好太多,不是么。 再矛盾也只能抛开了复杂心思和感情,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颜文峰穿好衣服,在季末身前半蹲下来,放低了气势。捉了季末的手,碰到手铐却没打算解开,而后碰上手腕,再接着是手背、指间,安抚似拢在掌心轻轻揉捏,这一对小朋友的手。 又或许,这么做只是在平复他自己的心。 这时颜文峰平视季末的双眼,才开了口:“现在倒不是怕你跑了,是怕你有什么过激的举动。” 季末一时没有明白过来他的话:“怕我袭击你?” “说不准……怕你伤着自己。”颜文峰放开了他,转身去拿柜子里存放的东西。“再忍耐一会儿,等等晚点给你拿药搽一下。” 季末见他神色凝重,拿出了一件神秘的方形物件,也沉住气了等着看,有了几分好奇。但当这件东西真的被交到他手里之后,就说不出话来了。 用白色的麻布袋子装着,很细心的放了防潮防蛀的樟脑丸在里面。它被相当郑重地交到了季末手上。 解开布袋,里面陈着的一方木盒露了出来。 缠着白丝带。丝带上挂着标签,标签上写有一个姓名。 季末要去翻标签的时候,突然就意识到了什么。那些字迹弯弯绕绕的印痕缠着指腹,也慢慢地缠上了心头,压在心肺,叫人喘不过气来。 他最终还是将这个牌子翻了过来。手指颤着,眼前模糊不清,但上面的字被翻开昭告于世的那个刹那,所有的恐惧都消失了。 坐实了。 无可挽回了。 他甚至姗姗来迟,如此之久。 没有任何繁复花式,十足简朴。是在昭示其中沉寂的魂魄无人在意吗? 不是的啊。 手腕上还挂着一对手铐,手上捧着她的骨灰盒。是在说他不配吗? 是的吧。 心间只剩下长长久久的静默。 死一样的静默。 活人的呼吸停滞,活人的心跳跳停。独自留在这个世界,等着时间流逝,然后带走所有的不快,不幸,以及一个年轻人苍白无力的生命。 啊。 妈妈。 “对不起。”颜文峰半跪在季末面前,手掌搭在外面,扶着他握盒子的手。这双手没有失力到拿不稳,但颜文峰知道,在那其中,骨里血里用来稳定一个人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 “只能拿回这么一点了。就当……给你留个念想。”颜文峰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听见,用力捧着他的手,看着他沉默的眼睛,低声说:“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吧,这种时候没事的。” 季末一动不动。颜文峰略微起身,揽住季末的后脑将人压进怀里,抱住了他。 过了很久,才渐渐感到一点自衣襟上传来的拉扯的力量,还有细声抽噎,吸鼻子的声音。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季末靠着颜文峰,这句听上去威胁十足的话,现在不过是悲哀者逞能的乞求罢了。说了一半就声音软了下去,染上哭腔:“你还知道些什么,都告诉我吧,颜警官。” “嗯。”颜文峰一点一点说给他听,因为他有权知道。“这是我经手的案子。” 才开了个头,季末猛地推开了他。脸上还挂着泪痕,他直直看进这个警察的双目,眼里燃着火光。 “这是谋杀,是不是?是谁做的?”攥着木盒边角的手指使了力,那一点尖锐的痛深入血肉。“回答我,她是怎么死的?” 颜文峰静静注视着季末,嘴唇动了动: “意外事故。” “意外事故?” “嗯。结案是意外事故。”再往后说,就是出于私心了。那些不应当告诉外人,连家属也不能透露的东西。颜文峰说:“这是黑帮掩饰事实时惯常抛出的说辞。” 季末看他的眼神渐渐变了。有些不可置信地:“你结的案,你说是意外事故。你收受黑帮的贿赂了吗?” 颜文峰无法立即回答。犹豫了一下,在这个节骨眼上,他选择了承认:“……是,我收了黑钱。” “你!”季末揪住这个男人的衣领,如果不是被手铐牵制着,加上还要抱住骨灰盒,就当场一拳抡上去了。他暴怒道:“你确实是对不起我!你这样子的人,怎么能是警察!” 颜文峰轻声叹息:“是,我对不起你。我这样子的人,给警察丢人了。” 开口时目光里盛着一片汹涌无言的浪潮。眨眼再看,这些激荡的浪花已经不见,那些心痛和痛恨的涟漪似乎只是一阵虚幻的蜃景。 就这么半跪在季末身前,面对这一双充斥怒火的明亮眸子,将他静静望着。 季末慢慢松开了手,觉得无话可说。 这样痛快的承认和道歉让人无计可施。诘责和辱骂都碰不到这个人的心分毫,到最后只会有季末一个人伤心罢了。 瞪了颜文峰半晌,季末放弃似的坐回床边。他知道他拿这个人没办法。季末自己也没办法。 目光接触到那张写了名字的标签,眼泪又忍不住簌簌地落。季末不想让这个人看到,抬起手背飞快地擦去。 “你真的和他们没什么区别。”哽着声音说:“但还是谢谢你把她带回来。没事的话,我走了。”长腿老阿⁆姨⌊⌊追«更本**文 “我还没说完。”或许是酒精的缘故,从前颜文峰还不知道自己是不可理喻,会强迫他人的人。眼下急躁到动了手,抓住季末不让他走。“凶手是谁,我不知道,所以我不能告诉你。收黑钱是因为……” 被那句“没区别”微妙地堵了一下嗓子,他选择了最不恰当的一种表述: “——别人也收黑钱啊。” “那你就……” “那你就当我是个坏警察吧。”颜文峰快速截断了季末的话,冷道:“这样最好。” 季末捏紧了拳头。 “我不寄期望于你能原谅我,但是现在,你必须听我说完。” “死因是性虐待致死。”颜文峰说着,打量了一下季末的脸色。 季末一愣。 “……还真的有可能是意外事故。”季末笑了一下,这又哭又笑又疯的神情十分别扭,且难堪。他低下头,嘲道,“不过,这就以为我会放过做了这件事,和隐瞒她的死的人了吗?” “为什么没等家属认领遗体就火化掉了?仔细调查尸体,还是能找到凶手的线索的吧。” “是。但是这起案子的调查被叫停了。”颜文峰以平淡口吻陈述实情,也平淡略去了许多真相绝口不提。“死者的身份被登记为无任何亲缘关系的流浪人员。” 略去了,为了证实死者的身份,找到季末这两个字究竟花了多大的功夫。 略去了,私下调查过程中究竟受到了多少来自上层的打压,和来自黑道的威胁。 费尽千辛万苦才走到这一步,找到了你,抓到了你。 能把事实呈现在你眼前,是因为我坚持要查。 季末抬眼,撞进这一双沉默而平淡无波的眼眸。季末自觉收敛了下那些快要膨胀出的恶意,包括如何将凶手以及“坏警察们”砍成一段一段,再剁成肉沫。他偏了偏头,镇静了些:“我知道了。” 颜文峰继续说:“尸体被要求处理的时间就是结案当天,离死亡时间很接近。” “而据我推测的死亡时间……那个日期你应该很熟悉了,就是丁诚案后第二天,或是第三天。”颜文峰说完了,停下来等季末,“你还好吗。” 季末久久地怔住。 “是……来自东河区的报复吗。” 垂眼望向手中的小盒子。“果然还是因为被我牵连了吗……” 他难过地说。眼泪又掉下来,打在木盒外面的黯淡的漆上,默默滑了下去。 “竟然都过了那么久,我才知道啊。” 所以庭审那天他妈没有来出席,不是因为不管他了,不是因为不愿意来,是那个时候,她已经遇害了啊。 有没有可能,有一缕魂魄也曾飘到过庭审现场,来看一看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却只在宣判后徒留一声叹息,离去了呢。 会是去往天国了吗?还是死不瞑目了呢。 他在监狱里埋怨妈妈,埋怨过去的生活,埋怨生而不公,一面又沉湎于被强权者庇护的日子的时候,可曾想过,她是为了他去做那样子的工作,独自奔波于世界的黑暗面之中,独自承受那些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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