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他放弃了开车,一面伸手揉按胀得发痛的太阳穴,一面弯身在车内翻找起来。 季末从内视镜里看到男人因痛苦和恼恨皱起的眉。 “我……只是想找解酒药。” 季末没说话,在后座坐得端正。无言看着男人服下解酒药,大口囫囵喝水,又叫了代驾,下车上车,最后在自己身旁落座。 中间隔出了一段空间。 季末这才开口;“可是你开警车出来买春,警官。” 劣行斑斑,这次又该作何解释? 男人叹了口气,目光只落在手机屏幕上。“没想做那种事。” 他说:“只是心情不好,出来喝酒。” 季末靠在车窗,打量这位警察的侧脸。不确定他现在是醒酒了,还是没有。解酒药的药效发挥一般不会那么快吧。 季末问:“我犯什么事了吗。” 男人沉着脸,似乎又叹了口气。他将手机一收,看向窗外,嘴上说着:“我才想知道,你摊上什么事了。” “你不知道。”季末听到这个答案深感诧异。一个身份不清白的人在路上偶遇警察,恰好对上眼被逮住的几率有多大。“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凭心情抓人的吗?手铐打开,我要下车。” 警察用一个字来回绝:“不。” 季末瞪他。这时有人敲了敲车窗。 车窗放下,代驾司机的脸出现在外边。他尴尬地打了招呼:“警官,晚上好。” “这是在押送犯人?您怎么喝这么多啊。”看了几眼车内情况,代驾苦笑着搓了搓手,“您这,您这车能开吗……我怕我开了这趟,明天银手镯就归我戴了。” 警察只点头:“开吧。被查到了我来解决。”示意司机上车。想了想,又道:“你要看看我的警察证吗?拿去给你拍个照吧,有人问你,就让他们来找我。” 说着,掏出钱夹,仔细一一翻过钞票、卡券和种种证件,拈出了那张警察证。 季末看出那是一张复印纸。 “为什么不带真的。”季末直接问了,狐疑的目光盯着那张纸。“你是假警察吗。” 男人的手不明显地轻颤着。他放下钱夹,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推至额角,似乎又一次地因为摄入酒精过多而头痛发作,痛得厉害。 “因为丢人。”他低声说。 “这样的警察,是挺……的。”季末观察他的脸色,说到一半,声音不自觉放轻了。这句话的末尾消失在抿住的唇缝里。 季末靠近了警察一些,挨过去,弯腰从他手里取出警察证,再双手举起递给前排的司机。 司机似乎擦了下汗。接过复印纸匆匆看了两眼后还了回来。 “不用拍照了,我信您。”视线碰到内视镜里的那个少年犯的眼神,没多看,赶紧挪开了去,专心于开车。 这江城里的水深得很。常年出入红灯区跑夜路的经验和直觉都在提醒说:关于这趟带的这两个人,最好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管。 避开纠纷的最好方法就是:哪怕纠纷发生在眼前,也只当做没看见。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但是永远别记住。 一些人的身份,远不如表面上看到的那样简单。不多长点眼色,是在这片儿混不下去的。 “谢谢。”男人收好了警察证,放回钱夹。 季末心里突突地跳,坐在警车后座,越来越坐立难安,偷偷瞟眼向身旁。就在刚才,他瞄到了,或者说趁这个警察醉酒后注意力不集中,正大光明地看到了,那警察证上的名字—— 颜文峰。 姓颜。 季末还在监狱里的时候,曾有一个人来找他,恰巧也姓颜,恰巧也是个警察。 那次叶箐帮他挡了回去。 但现在他已经没有叶箐了。 “颜警官,你认识我。”季末缓了口气,说。放在大腿上的手指攥紧成拳。天知道他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能用这样平静的声线开口。“你不仅认识我,你还认出我了。” 颜文峰正靠在椅背上阖眼休息,闻言立即睁开双眼坐了起来,偏头望向季末。 “对。”他承认了,对于季末的戳穿并不感觉吃惊。相反,有些松了一口气,甚至隐隐喜悦。“我知道你是季末。” 这双眼睛是无声的,注视着季末,忍不住一点点靠近,再近一些。其中内蕴了太多复杂的感情,随着距离缩短,它们没有清晰地展露,反而沉闷地积压在喉间,在眼底模糊成一片。 “你的脸我看过无数次。声音也是,我一遍遍地回放,无法按下暂停。”颜文峰抬手捏了季末的下颌,终于可以从正面好好看看这张脸。鼻息温热地打在手上,他眼里含着薄怒,硬忍着没发作,颜文峰却从中看到了斑驳碎星的尾芒,在夜空里浮沉。 他是面目鲜活的,灵动而有生气的,如过去的梦一样叫人动心。出现在眼前时,夜尽天明,霞光透云,又何须旧梦。 颜文峰透过朦胧幻惑的世界深深凝望季末的眼眸,有很多话不能言明,借着醉意也才敢倾吐十之一二。 “抓到你了。”他忍不住宣布。 “……就好像抓到了一场梦。” “你这样讲,会让人误会你是我失踪十几年的亲爹。”季末冷不丁说。手撑在男人肩膀,用力支起一段距离,推开他。“不管你有什么事情,我希望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 颜文峰任他推开,慢慢坐了回去,目光仍停留在季末脸上不愿离开。在一片无言的静谧中,他会平复好自己的心情。 “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过了很久他才这样说。 季末心道:被很麻烦的人缠上了。上次这个人没见到自己,就一直惦记着,到现在了还不依不饶地追着不放。今后还不知道会有多少麻烦。 他问:“到底是什么事找我,非要去警察局说吗。” 颜文峰看着他:“不,现在是去我家。” 季末:“……啊?”意味不明的视线在这个男人脸上打转,而对方脸色不变,没有试图解释的意思。季末只好说:“那……你把我手铐打开吧。我不跑。” 颜文峰想了一想,大概是觉得话说开了,再不会有误会,便依言替他解开了手铐。 扶着季末的手腕将手铐取下时,看到了腕上的印子,不免心生愧疚和心疼。 “对不起。”他说。 捧着手,低垂着眼,仿佛连这也能看得入神。季末飞快抽出了手,缩进袖子里,将那些痕迹都盖住了。 “你道什么歉。”季末眼神闪躲,嘟囔了一句,“不是手铐弄的。” 颜文峰脸色一变,猛地盯住他。 “不是手铐弄的。”他一字一句地重复这几个字,语气生寒,“你刚才蹲在路边,不是在等人来,你是刚完事儿了出来,对吗。所以你有恃无恐,不怕被警察盘问。” 神情变得凶狠而扭曲起来,被触碰雷区,想象到痛恨无比的画面,顷刻间化身择人而噬的猛兽。颜文峰一把扣住了季末的手腕,将他拖至眼前,逼问道:“本来你没有犯罪的,现在我是不是可以以卖淫的罪名逮捕你了?” 手腕被捏得生疼,仿佛只要季末承认,这个无端暴怒的男人就会立刻折断它。季末不惧回视,声音渐染上冰冷。 “你疯了,颜警官,我这是你情我愿。” “每个卖淫被抓的人都这么说。” “颜警官,你真的,需要醒一下酒。”季末嘲了一声,嘴角凝结着冷冽的风。 他推了下男人的前胸,欺身而上,一拳砸在颜文峰脸上。 颜文峰没料到季末敢突然袭警。 酒精操纵下的身体较往常来说要更加沉重一些。脸上挨了一拳,叫脑子嗡嗡作响的时候,他甚至慢半拍地在考虑,是制住季末的行动,铐回去,还是反击,打得他站都站不起来再说。 最后都没有付诸实施。 这一拳过后,脸上盖上来了一只手,挡住了视野。很有劲,也软绵绵地颤着,手心发热,在微微出汗。 那一阵细微的呼气拂在面庞,凑得极近。 还有一句咬着后齿根,嚼着血才能讲出来的话,落进了漆黑的世界里:“我平生最恨的,就是有人说我是出来卖的。” 季末说完这句,按着颜文峰的头,使力猛地掼出去,带着男人的后脑狠命撞在背后车窗玻璃上。 “嘭!” 汽车都剧震了一下。司机吓了一大跳:“喂喂喂,你们别在车上打架!要打下去打!” “我他妈可不掺和!”紧急停了车。 季末推开车门,跳下车就走。 解开了最顶上的两颗扣子喘气,在夜里走得很快,越来越生气。 没走几分钟,身后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季末不管不顾,步子走得要飞起来,直到被人从背后追上一把抱住。 季末剧烈地挣扎,反手肘击回去,而背后的人熊抱上来,用双臂困住了他的动作。 手腕被逮过去,清脆的落锁声响起,双手再度被拷上了。 “对不起。”耳后传来低沉急促的喘息声,还有断断续续的,难过的呢喃。“是我喝醉了,我说错话了。你不是。你不是那种人。我都知道的。是我怕了。” 季末气得脸都白了,嘴唇直抖。“你懂个屁。” “我不服!我不服、我不服……”他大声说,喘不上来气,说话和喝醉了的人没什么两样。拳头捏得死紧,背上压着一个人,沉重得很,走不动路。“难道我没有心,没有感情吗。我受够了,我也会生气,我也会发火啊……” 有的选的话,谁会愿意屈居人下。 又凭什么要被误解、被侮辱,欠你们的吗。 拳头扬起,听见锁链扯动和绷紧的响声。挣不开,就只有在自己手腕上留下一道道淬满怒火和血气的伤痕。 “我不懂,你说给我听,好不好。”颜文峰在他耳旁道。像是安抚,搂紧了怀里的人,脸贴在季末的发顶,蹭了又蹭,轻声求着说,“现在我们都冷静一点。” 季末大口呼吸,在时间作用下,逐渐平息胸腔中激烈碰撞着的情绪。 颜文峰以肉身为牢,囚他在怀里,体温烘烤,亦能听见沸腾的一颗心抵在后背,跃动不休。两人贴得没有缝隙,寒风吹不进来,唯独一片烫人的呼气喷洒在颈侧。 陪着他,等愤怒和恨被压实了,关进牢里,重归于理智的管辖。 季末低下头,身上失了力。 颜文峰半抱半拖着他,往警车的方向走。 “季末,季末……”不住地唤这个名字,想听到他的回应。“……跟我回去一趟。不管你想打我,想反抗,想逃跑,今天晚上你一定要跟我走。” “颜文峰。”季末念出这个名字,累得闭了眼,索性就瘫倒在这个人怀里,任由他带着走。“你是人贩子吗,颜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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