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秋阳想起了耿建国呢喃过的那句话,心里的悲伤像潮水一样袭来,轻声说:“我爸说,他还没来得及让我妈爱上他。” 耿梅芳一愣,原本微笑的脸一下子僵了,露出凄凉的神色。 “你爸这么说?”她流下两行泪,“他怎么一把年纪了,还搞浪漫主义啊?你妈跟了他一辈子,还给他生个儿子,他在计较什么啊?” 耿秋阳摇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去看看他,”耿梅芳擦干眼泪,站起身,“没出息的东西,老婆一走,他就撂挑子了。” 耿秋阳勉强一笑,说:“小姑,你过去以后,就让我哥过来吧。”他指指远处仍旧等待的丧葬公司的人,“这些事,我一个人定不下来。” 耿梅芳点点头,叹道:“干什么工作都不容易。辛苦啊,辛苦。” 片刻后,冯冬阳过来了。 他摸了摸耿秋阳的头,问:“饭吃了吗?” 耿秋阳点点头。 丧葬公司的人不动声色地围住冯冬阳,试探着介绍各自的服务。 冯冬阳收了名片,说:“你们大晚上在这里堵着,大家都不好受。明早再来吧,或者我主动联系你们。” 销售人员小心翼翼地笑着,说这种事早定下来早安心。 耿秋阳没理他们,自顾自地问:“爸醒了吗?” “还没,”冯冬阳坐在他身边,“血压稍有点高,其它都正常,估计就是太伤心了,睡一觉就好了。” “嗯。”耿秋阳牵住他的手,没再说话。 销售人员熬着不肯走,自顾自地讲解着各自的优势,从守灵讲到出殡,从出殡讲到骨灰盒。 兄弟俩面无表情地听了会儿,最后默契地指向一个说话声音最小、表情最肃穆的人,决定就选这一家。 定金一付,其他竞争选手终于退下,周遭恢复安静。 此时是夜里10点。耿秋阳情不自禁地回想起早上10点。 早上10点,他正被哥哥锁在床上,因为父亲的突然造访惊慌失措。 到了晚上10点,早上的一切已经变得像逝去的梦一样,荒唐而无意义。 耿秋阳扭头看冯冬阳,心里默默地想:哥,咱们怎么办啊。 “你们李主任说,明年会有一场遴选,”冯冬阳突然开口了,“你可以考到市级部门,离开区里,到时就离贾行希远远的了。在此之前,你不用去上班,他不会少你一分钱工资。这段时间,你就在家陪着爸,顺便备考遴选。” 耿秋阳吓得目瞪口呆。自己还在回顾过去,哥哥竟然已经在想未来了。自己还沉浸在情绪里,哥哥已经回归了现实。 他回想小姑说的话,突然觉得哥哥的形象和当年的冯夏萍重合了——即便扛着不为人知的痛苦,也仍然大胆地、漂亮地、笔直地迈进生活之中。 “哥,”耿秋阳忍着心痛,注视着冯冬阳的眼睛,“你如果难过,可以跟我说的。” 冯冬阳愣了下,继而垂下眼睛,没说话。 突然,手机铃声划破寂静空气。 冯冬阳接起电话,哑声说:“小姑,怎么了?” “冬阳啊,你们快来,你爸他……你爸他……” 冯冬阳没耐心听完,挂断电话,一句话不说,牵着耿秋阳奔向电梯。 走到输液室需要十五分钟,是比平常更显漫长的十五分钟。耿秋阳在这漫长中渗出一身汗,但他大脑空空,什么都没想,也什么都不敢想。 冲进输液室时,耿建国正端坐在床边揉腰。 兄弟俩看到他没事,纷纷松了口气。耿秋阳扶住门框,按着自己的心脏,大口大口喘着气。 “小姑,怎么了?” 冯冬阳走过去,被耿梅芳一把握住手,说:“你爸他不太对……” 冯冬阳弯腰去看耿建国。 耿建国抬起头,与冯冬阳目光相对。 他的眼神先是茫然,再是迷惑,最后突然皱起眉头,像盯仇人一样盯住了冯冬阳的脸。 耿秋阳察觉到不对,走过去问:“爸,你怎么了?” 谁也没料到,下一秒,耿建国突然从床上跳起来,一把揪住冯冬阳的衣领,将人掼在墙上。他动作太急,差点摔倒,扶着腰退后几步,堪堪站稳。 冯冬阳满脸不可置信,怔怔地看着耿建国。 耿秋阳和耿梅芳扶住耿建国,都被吓得怔住,恐惧地看着耿建国。 只见耿建国横眉竖目,深吸一口气,对冯冬阳喊道:“刘长宏,你这个变态玩意儿,你怎么敢站我面前来?!”
第48章 刘长宏 【算了,再说吧。】 冯夏萍还未安葬,耿建国的记忆错乱又成了新难题。 当天晚上,冯冬阳为耿建国紧急办理住院,文季在中间帮了不少忙。 耿秋阳仍未想起文季是谁,只从客观上知晓了他是自己的初中同学。 “文季,实在太麻烦你了。”他不停重复这句话,又说:“我改天一定请你吃饭。” 文季趁势说:“加个微信?” 耿秋阳点头,掏出手机,却发现自己的手机还停留在监禁状态,自己打不开。 “哥,”他叫来冯冬阳,“帮我解锁一下手机。” 冯冬阳拿起来一刷脸,开了。耿秋阳于是打开微信,扫描文季的二维码。 文季愣愣地看着这一切,没吭声。 第二天起,兄弟俩改为分头行动。冯冬阳负责联系殡仪馆,处理冯夏萍的身后事,耿秋阳负责陪耿建国看病——这件事只能由耿秋阳做,因为耿建国根本无法和冯冬阳,或者说,无法和“刘长宏”平和共处。 耿建国交替表现为两种状态:要不就沉默不语,眼神空洞,自闭一般;要不就陷入过去的回忆,情绪激动,惴惴不安。 无论哪种状态,他都不记得耿秋阳是谁,不记得自己与冯夏萍结为夫妻,不记得冯夏萍已经意外去世。 耿秋阳把事实解释了无数遍,甚至拿出一家人的合照给他看,他却坚持选择忽略和遗忘,最后问耿秋阳:你到底是谁? 神经内科的医生给耿建国做了全方位的检查,拿各种仪器把他花白的脑袋照了个清清楚楚,最后说:无法确诊,建议去精神科看看。 于是转至精神科,被诊断为心因性失忆症。问医生怎么治,医生说,算不上病,所以没办法治,病人愿意好的时候,自然就好了。有的一两天就能好,有的一两年,有的一二十年。在此之前,如果有条件,可以接受一些比较保守的心理治疗。 耿秋阳拿不定主意,只有先带耿建国回家。 家里处处都是冯夏萍的痕迹。耿秋阳总是不自觉地冲着旧物发呆,包括但不限于干净的沙发套、竖在角落的擀面杖、搭在水池旁的抹布、套在遥控器上的塑料膜。 耿建国倒像是到了新环境,好奇地四处张望,一点也不悲伤。 耿秋阳于是明白他为什么会失忆了。 冯夏萍生前几乎没有朋友,和亲戚也鲜少来往,省却许多人情世故上的麻烦。 火化之前,棺木旁边,除了两个儿子,就只有耿梅芳和几个熟稔的邻居。 耿秋阳带了耿建国的一条围巾,是冯夏萍织给他的。围巾挂在棺木边,就当耿建国也到了场。 棺木里的冯夏萍安静躺着,再也无法感知任何痛苦和幸福。 盖棺时,几个来吊唁的邻居忍不住哭起来,耿梅芳也静静落下两行泪。只有耿秋阳和冯冬阳没落泪。他们认真望着母亲的脸庞,于最后时刻,将她最后一次刻在心里。 再见到母亲,她已经被装在纯白刻有仙鹤的骨灰盒里,重3斤2两。 兄弟俩决定暂不下葬,等耿建国恢复记忆后再共同决定如何安葬。 两人抱着骨灰盒回到家,站在门口不知所措。 耿秋阳先出主意:“待会儿我先进去,把爸支开,你趁他不注意赶快躲进卧室去。” “爸现在怎么样?愿意和你说话吗?” “还行,有时候会把我当成妈的亲戚,主动跟我套近乎。” “你把他锁在家,他不问为什么?” “不问,他只观察,像是刚穿越到一个新世界。” 冯冬阳叹了口气,说:“你进去吧,给我留着门。” 耿秋阳点点头,推门进去。 谁曾想,耿建国就站在门后,定定地看向耿秋阳,随即看到冯冬阳,大吼:“我就知道你们是一伙的!” 耿秋阳连忙冲进去,关上门,把冯冬阳隔在门外。 耿秋阳连哄带骗,足足花了1个小时,终于让耿建国相信他并不认识刘长宏,刚刚门外出现的人纯属幻觉。 “我最近大脑确实不太对,”耿建国叹道,“好像有很多事情不记得了,又有好多事情忘不了,比如刘长宏,又比如你。我的记忆对我说,你是很重要的人,但我又想不起来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儿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耿建国大笑起来。 耿秋阳相当无语,打消了认真对话的念头,扶他去睡觉。 冯冬阳端着骨灰盒,在门外足足站了2个小时,才得以进家门。 他去阳台上抽烟,手臂酸痛,不停发抖,打不着火。 耿秋阳走过去,帮他点燃香烟,自己也点了一根。 这些天冯冬阳一直在守灵,耿秋阳在守耿建国,两人很久没有这样安静地相处。 耿秋阳终于有机会分享自己的心情,懒懒地说:“哥,我发现,我最近很少想以后。” “为什么?” “没意义。” 冯冬阳点点头。 耿秋阳看他沉默,心里有些不安,问道:“你想抱抱我吗?”见他不答话,又补了一句:“我想抱抱你。” 冯冬阳摸摸耿秋阳的头,说:“再说吧。” 耿秋阳便不吭声了,有些落寞地弹了弹烟灰。 “你知道刘长宏的事吗?”冯冬阳突然问。 耿秋阳叹了口气,把耿梅芳讲过的故事复述了一遍。 “这些我大概都知道,”冯冬阳说,“没有其它了?” “没有,小姑就讲了这些。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爸为什么骂刘长宏是变态玩意儿。” “不就是骂人吗?” “刘长宏喝酒赌博吸毒,有太多词可以骂他了,为什么要说他变态?” “可能爸就是习惯这么骂人……” 冯冬阳摇摇头,“没那么简单。” 耿秋阳仔细一想,也逐渐感觉到奇怪,因为在他记忆里,耿建国从来没有用过“变态”这个词。即便是骂新闻里的连环杀人犯,他也不会用这个词。 “你记得爸问过你什么吗?”冯冬阳突然说,“他问你,我喜不喜欢女人。” 耿秋阳脑子里嗡的一声,先感到惊恐,随即感到难过。 “别管这些吧?我们过好我们自己的日子就行了。”他试探着说。
62 首页 上一页 45 46 47 48 49 5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