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耿秋阳有些走神,文季便噤了声,稍显失落。 耿秋阳赶忙说:“我这人记性真差,小时候的事都没印象了。” 文季抿着唇笑了下,突然问道:“你哥现在在哪里发展?” “也在重庆。” “你们不是考了北京的大学?怎么都跑去重庆了。” “我想考公务员嘛,重庆的公务员好考一点。” 文季点点头,说:“然后你哥就跟着你过去重庆了。” 他这话说得很急,好像含在嘴里很久了。耿秋阳愣了下,歪着头看他,感觉到记忆在震荡,仿佛马上就要想起什么似的。 文季低下头,很专注地切面前的牛排,只切不吃,磨得盘子吱吱响。片刻后,他抬起头,眼神里是浓重的疑惑。 “之前在医院,我加你微信的时候,你打不开自己的手机,是你哥刷脸打开的。”他说着,眼神突然从疑惑变得戏谑,“真的假的?他还管着你?到了这种程度?” 耿秋阳扶着座椅把手,身体后仰,和文季拉开距离。 他拿起手机,自己刷脸打开,说:“我自己的手机当然可以自己打开。” 说完,他觉得自己不该特地澄清,反倒显出心慌。 文季看着他,牙齿咬着嘴唇,好像有话想说,又难以开口。 耿秋阳心里突突跳,生怕他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紧张地咽了下口水。 “你很关心我哥?你以前认识他?”耿秋阳主动发问。 “谈不上认识,但毕竟打过一架,记忆还是挺深刻的。我不爱打架,从小到大就打过那一回。”文季笑了笑。 耿秋阳皱起眉,脑海里似乎有根神经收紧抖动,倏然一下,文季这个名字,和一段记忆契合在了一起。 没错,冯冬阳和他打过架。因为他装成高中生,给耿秋阳写情书。 他还对耿秋阳说,冯冬阳是同性恋。 自那之后,耿秋阳便和他绝交了。 耿秋阳默默承受着回忆的冲击,对面的文季脸色越来越差,尴尬道:“你是不是刚刚才想起来我是谁。” 耿秋阳点点头,第无数次被莫名的疲惫裹挟。 冯冬阳记得文季是谁,为什么不跟他说?为什么要让他一个人赴文季的约? “你怎么了?”文季自嘲地笑,“想起来我是谁,让你很不开心吗?” 耿秋阳愣了下,问道:“我的情绪很挂脸吗?一眼就能看出来?” 文季点头,“还挺明显的。” 耿秋阳登时懒得装了,说:“我确实有点不开心,但和你没关系,还是多谢你帮过的忙。今天就这样吧,我累了,想回家。” 文季叹了口气,说:“外面在下雨,我送你?我开了车的,马上叫个代驾。”他抬起酒杯,说:“代驾得十几分钟才到,再喝两杯吧,打开了不喝浪费。” 耿秋阳很久没喝酒了,在一团乱麻的思绪之中,并不介意多喝两杯,便和他碰了下。 文季一饮而尽,嘴角挂着殷红的葡萄酒,抿着唇,一脸踟蹰。 耿秋阳皱紧眉头,说:“你别乱问问题。” 文季哭笑不得,“看来我的心思也挂脸了。我确实有挺多问题想问你。” “我没什么好答的。” “好……那我不问问题,说几句话,可以吗?” 耿秋阳没说话,算是默认。 “你这些年……我……”文季没说出完整的话,末了只是长叹一口气。紧接着,他盯住耿秋阳圈在高脚杯上的手指,突然伸手摸了上去。 耿秋阳浑身汗毛倒竖,仿佛蠕动的虫子掉在了身上。 他摔开手,站起身,招呼服务生过来结账。 文季先是有些呆,接着有些慌张,嘟囔了一句对不起。耿秋阳离开时,他跟在后面,有些不知所措。 耿秋阳心里很难受,但和文季关系不大,主要还是因为冯冬阳。因为冯冬阳不在身边。 雨更大了,天地间坠着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雨幕,整个世界都迷蒙不清。 但走出餐厅大门的那一刻,耿秋阳还是瞬间捕捉到了那个期盼的、熟悉的身影——冯冬阳打着伞,站在车旁边,远远望着他。 耿秋阳停住脚步,心里压抑的情绪开始冒泡,临近沸腾。 劈开层层雨帘,冯冬阳走过来了。他那伞打得没什么意义,几乎浑身都湿透了。 他立在耿秋阳面前,从怀里掏出雨衣袋子,抖开雨衣,递向耿秋阳。 耿秋阳没接,气氛便有些凝固。 文季走了过来,看到冯冬阳后,干笑两声,打了个招呼。 冯冬阳没理他,气氛于是更加凝固。 刚好代驾打来电话,文季挂了后,试探着说:“秋阳,代驾到了,要不还是我送你回去?” 这下冯冬阳说话了。 “赶快回去吧,文医生,”冯冬阳说,“家里孩子还等着呢。” 文季:“……” 耿秋阳歪了歪头,没反应过来冯冬阳在说什么。 文季却是明白的,有些愤怒,又有些胆怯地嘀咕道:“你从哪里知道的?” “我有你老婆的微信,刷到过她的朋友圈,”冯冬阳说,“她比我小两个年级,高中时跟我表过白。” 耿秋阳:“……” 耿秋阳不自觉地搓了搓手指,那里刚刚被文季碰过一下。 文季则越过耿秋阳,朝冯冬阳迈了一大步,明显羞愤难忍,冯冬阳挑眉看他,也有挑衅意味。 耿秋阳连忙说:“别在我面前打架。” 他淡淡一句,另两人便同时泄了气,一个垂下头,一个转过身,各有各的失落。三人在餐厅门口站成一个三角形,每个路过的人,都多看一眼。 片刻后,耿秋阳开口问文季:“你怎么还不走?” 文季:“……” 冯冬阳原本冷着脸,听了这话,表情终于缓和。 文季还有话说,微张着嘴,脸色红了又白,似乎很不好受。 耿秋阳抢在他前面开口:“再见。” 文季嘴巴一抿,话全都咽了回去,终于转身,打着伞走了。 只剩下两人。 气氛没有因此变得轻松,反倒更窒息了。 冯冬阳再次把雨衣递给耿秋阳,再次遭到忽视。 “雨太大了,穿上吧。”冯冬阳说。 耿秋阳照旧没理他,夺过他手里的伞,朝雨里走。 冯冬阳拉住他,说:“你没必要为了和我赌气,委屈你自己。” 耿秋阳脚步一顿,说:“我没和你赌气,是你自己和自己赌气,牵连我受委屈。” 他摔开手,撑开雨伞,快步走进雨中,去路边打车。 冯冬阳追上来,但就在他拽住耿秋阳手臂的那一刹那,天空中洒下一列白光,紧接着,惊雷乍响,雨势更猛。 耿秋阳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朝冯冬阳的方向靠。 但冯冬阳往后退了一步,松开耿秋阳的手,突然说:“我喜欢上你的那一天,也有这样的雷。” “什么?” “当年你问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不想承认,早在你初二那年,我就对你动情了。那会儿我刚上大学,坐火车回来看你,你很惊喜,扑到我身上。我托住你的屁股,发现自己硬了。” 雨声很大,冯冬阳说得很用力、很认真,生怕耿秋阳听不清。 耿秋阳听清了,不仅耳朵听得清楚,心里也一片透亮。他深吸一口气,用手在嘴边作喇叭状,用更大的声音回答道:“你说的这些,我一点也不惊讶。” 他指了指天空,继续道:“打雷也一点都不稀奇,从小到大,经常有这样的雷,春天有,秋天也有,这是华北地区气温变化的信号。” 冯冬阳没说话。 耿秋阳看不清他的表情,朝前迈了一步,说:“哥,我知道,妈走了,你心里难受。妈走之前,说她对不起你,你听了心里愧疚。刚好刘长宏的事又被爸抖搂出来,你就有些自我怀疑。但这些都不该成为……不该成为你不抱我的理由,更不该成为你让我和文季单独见面的理由。” 雨下得更大了,耿秋阳毫不畏惧,用更大的声音继续控诉:“你不是要把我锁起来的吗?你说贾行希欺负我,你恨不得把他杀了。这样的你,怎么会允许我和文季那样的人单独见面?你就不怕我多想?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我觉得你不爱我了呢?” 耿秋阳自认这番话说得坦诚直白。 对他来说,直面自己内心的矛盾并不容易——不惜跳河以逼迫分手的是他,无法离开哥哥的还是他;在锁链下绝望的人是他,认可锁链下的爱情的,还是他。 这些矛盾隐秘又激烈,足以灼烧灵魂,他从前都是选择逃避,如今却剖了出来,亮给冯冬阳看。 他想告诉冯冬阳,他们是一样的。对父母的愧疚、对自己的怀疑、对爱情的动摇……所有这些,他都经历过。只是他的经历像梅雨淅淅沥沥,冯冬阳经历的则像暴雨骤然倾盆。冯夏萍的死就像今天这场雨一样,冲刷掉冯冬阳的层层外壳,暴露出他的扭曲和脆弱。 耿秋阳觉得自己好像流泪了,但雨帘太密,空气太湿,他一时分辨不清。 同样分辨不清的,还有冯冬阳的神色。 时间已过去许久,他仍未收到冯冬阳的回答。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听到熟悉的“对不起”,或者听到“我爱你”,实在不行,听到一句分手的决定,他也认了。 但是没有,耳边只有啪嗒的雨声。 也许是他说得还不够直白,耿秋阳心想,也许应该直接说“我希望你继续把我锁在床上”,或者说“我希望咱们继续纠缠下去”,或者干脆说“我们两个都不是正常人,我们需要接受现实”。 但是他说不出来。他觉得这些话太难听了。难听的话应该用来描绘文季那样的人、贾行希那样的人,而不是用在一对用情至深的爱人身上。 耿秋阳叹了口气,抬头望向冯冬阳,见他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心里的激荡便渐渐平息。 握着伞的手变得僵硬,垂着的手攥紧了拳头,耿秋阳转过身,计划离开。 下一刻,手腕突然被握住。 耿秋阳低头去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冯冬阳拽着转了个身。 冷雨之中,唇仍是热的,蓦然贴在一起。 耿秋阳眼睛还睁着。他终于看清冯冬阳的神色,竟和多年之前、初夜那天的神色如出一辙——痛苦,紧张,好像马上就要万劫不复。 耿秋阳闭上眼睛,伸出舌尖,安抚似地舔舐爱人的唇。 冯冬阳抱住他,力气极大,挤得他喘不过气。他试着挣扎了一会儿,没挣开,也就算了。 雨伞掉在地面,雨点砸在头上,电光照耀下,惊雷劈开天空,像一场淋漓尽致的惩罚。
第52章 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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