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夏萍一边叹气,一边起身,说:“我去做饭了,你哥陪着你,你多喝点热水,听话。” 目送冯夏萍离开,耿秋阳长舒一口气。然而,目光转向冯冬阳时,气又重新在胸口郁结起来。 “你昨晚进房间了吗?”他问。 冯冬阳点点头,有些失神地望过来,眼神聚焦后,又撇开头,露出一个有些悲伤的笑容。 “进来干嘛?”耿秋阳质问道。 “你发烧不舒服,哼哼来着,还打喷嚏,我担心你,就进来看看。” “真的?” “假的。”冯冬阳回答得干脆利落,“我说我想你了,你信吗?” 耿秋阳咬住嘴唇,忍着心里翻腾的情绪,死死瞪着冯冬阳。要不是身上没力气,他一定会起来再打冯冬阳一巴掌。 冯冬阳没看他,把一个插着吸管的保温杯放在床边,说:“有事叫我。”接着便离开了。 几乎在他关上门的一瞬间,耿秋阳的眼泪就下来了。 他什么都记得。那些梦里的、似梦非梦的,他全都记得。 他翻了个身,面朝墙壁,胡乱擦掉眼泪,拿出手机,若无其事地刷抖音。 夸张的快乐和海量的信息掩盖了他的情绪,他深呼吸了一下,重新披起冷淡的外壳。 有好友发来新年祝福,是萧雅琪,也是冯夏萍口中郑阿姨介绍的女孩。 「新年快乐!回家的感觉怎么样?」她问道。 耿秋阳答:「窒息。」 萧雅琪发来一个哈哈大笑的表情包,接着发来一张迪士尼的照片,表示她玩儿得很开心。 「你肯定被催婚了。」她说。 「是的。我妈说你很会做饭,我要是和你在一起就不会变瘦了。」 「???我是刚开始试着做饭,怎么传到你妈嘴里就成很会做饭了。」 「郑阿姨可能做了多余的加工。」 「实话说,你妈真的有点神,你一个男的,才25岁,干嘛急着催你找对象啊。」 「我妈不是希望我找对象,只是希望我找个免费保姆。」 「扎心了老铁。我妈也不是希望我找对象,只是希望我凭空拥有房和车。」 「太好了,我既没有房也没有车。」 「太好了,我也没什么保姆技能。」 耿秋阳笑了起来。和萧雅琪聊天,总是能让他放松。萧雅琪知道他是gay,而且是她自己凭借一双火眼金睛看出来的。耿秋阳至今都不明白她是怎么看出来的,也许她只是胡乱猜测,而耿秋阳的凝固与尴尬则坐实了她的猜测。 她起初非常兴奋,表示自己腐了十几年,终于拥有了第一个gay蜜。后来她发现耿秋阳对女孩子感兴趣的一切都不感兴趣,对帅哥也不感兴趣,甚至对脱单都没有兴趣。她吐槽他没有发挥一个gay蜜该有的作用,并且质疑他弯得不彻底。 “弯不弯只是一个标签罢了,感情不看这些。”耿秋阳是这样说的,因而被萧雅琪贴上“文艺青年”的标签。 萧雅琪是个很有边界感的人,习惯有话直说,但从来不朝深处说,对于耿秋阳不想回答的问题,也会识趣地带过,是个交往起来很舒服的女孩儿。 耿秋阳在重庆既没有同学,也没有亲人,和同事也谈不上交情,放眼望去,就只有她这一个朋友。 「你在外面玩儿注意防护,穿暖和点,刚康复了免疫力都很差,我昨天有点着凉,今天就发烧了。」耿秋阳说。 「啊,那你好好吃药,多休息。你都生病了,爸妈应该不会再催婚了吧?额,还是说催得更狠?」萧雅琪发了个熊猫头表情,又说:「话说,你不是有个哥?难道不能帮你分散下火力吗?」 「不能,他的人设是孤身奋斗发财致富光宗耀祖。」 「6。」 耿秋阳没再回复,聊天便自然地结束。他又打开抖音刷起来,以逃避思考。 他喝完了保温杯里的水,嗓子有些干,有心喊一声“妈”,却怕进来的是冯冬阳,便忍着渴,没喊人。 临近中午,有人端了碗面片汤进来,却是冯夏萍。 耿秋阳猛然感到一阵失落,条件反射似的。他端过碗,问:“我哥呢?” “别总粘你哥了,”冯夏萍说,“他担心你的身体,昨晚陪了你一晚上也没合眼,刚刚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没忍心叫他,让他睡吧。” “做鱼香肉丝和腰果虾仁了吗?” 冯夏萍笑起来,“做啦,做啦,他醒了就起来吃。” 耿秋阳点头,这才开始吃自己的饭。 耿秋阳爱吃面,生病的时候尤其爱吃清淡的汤面。先前在重庆阳了七天,天天都想这一口,今天总算是吃到了。 冯夏萍起初微笑着看他吃饭,看着看着,却突然叹出一口气。 耿秋阳瞬间觉得嘴里的饭不香了,抬头望过去,问:“怎么了,妈。” 冯夏萍拍拍他的腿,“妈有时候想,你有冬阳这么一个哥,是好还是不好?” 耿秋阳不说话了。 冯夏萍的目光变远了,仿佛望回很久之前。 “你出生的时候,你哥不喜欢你,因为你总粘他,打扰他玩儿,”她款款道,“但是你笑起来好看,哭起来招人疼,你哥和我们一样,舍不得责怪你,忍不住地惯着你。后来我眼见他越来越喜欢你,心里很高兴,都是因为有了你,他对这个家才有归属感。但是我没想到,你长大以后,他对你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妈妈看到他对你好,很放心,可又怕你太依赖他,他终究没办法管你一辈子啊。” 耿秋阳感觉自己被反复扎了很多刀,而这些刀由冯夏萍刺过来,更是锥心的痛。 “我哪有依赖他?”耿秋阳哑声道,“我大学毕业就离开北京了,三年多没见他,不是过得好好的?” 冯夏萍摸摸他的头,苦笑道:“你过得好不好,妈看得出来。” 耿秋阳被亲生母亲戳穿伪装,心里抖得厉害,鼻子发酸,好不容易才忍住眼泪,勉力扬起一个笑容,说:“我确实过得挺好啊,工作规律,又稳定,都没怎么受疫情影响。” “你从小就没什么朋友,成天围着你哥转,”冯夏萍用最慈祥的面容,披露着最残忍的事实,“到重庆去,孤零零一个人,心情不好的时候,遇到难事的时候,尤其像现在这样生病的时候,怎么熬啊?你是最需要哄、最需要疼、最需要帮忙的,妈妈不在,你哥也不在,你觉得妈妈能相信你过得好吗?” 耿秋阳想反驳,可任何反驳,在铁一样的事实面前,都显得无力。他只得安慰道:“妈,你也把我说得太可怜了,我还是有朋友的,而且哥不是要去重庆吗?我在重庆就有亲人了,你别担心了。” “你哥总不能管你一辈子吧?” 耿秋阳笑道:“我知道了,妈,你在拐着弯催婚。” 冯夏萍却没笑,说:“妈妈只是除了催婚,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其实婚姻哪能彻底解决问题呢?你哥的亲爸,当初和我结婚的时候,多好的一个人,结果说学坏就学坏,跑去酗酒、吸毒,还搞得自己丧了命。我和你哥孤儿寡母,遇到了你爸,日子才好过了些。可话说回来,遇到你爸,就能一辈子安稳直到死吗?谁也不敢保证。人世间,根本没有稳当的东西。” “妈,你怎么了啊,我都听不明白你的意思了。”耿秋阳勉强微笑着,晃晃冯夏萍的手臂,意图撒娇。 冯夏萍握住他的手,摩挲他的手心,说:“妈妈就是希望你能努力。在工作中要努力,如果干了几年,觉得自己不适合这个工作,就辞了,去做你想做的事。考上大城市的公务员虽然不容易,可你要是干不下去,也没道理勉强。你别怕你爸阻挠,妈妈会替你说话的。总之你要努力,做自己想做的事,坚持干下去。在生活上也要努力,闲暇时候多培养兴趣爱好,多出去认识朋友,周末要去过夜生活,像个年轻人一样。遇到喜欢的女孩子,要主动追求,被甩了没关系,受伤了也没关系,振作起来,继续努力就行。自己的人生要自己摔打出来,妈妈就是这个意思,你明白吗?” 耿秋阳喉头发苦,点了点头。 冯夏萍怜爱地看着他,说:“妈妈年龄大了,一说起来,话就越来越多。妈妈还有几句想说,你还能听吗?要是嫌烦了,妈妈就不说了,出去给你哥热饭去。” 耿秋阳摇摇头,“你说吧,妈。” 冯夏萍便压低声音,说:“你跟妈妈说实话,你和冬阳,是不是有什么矛盾没说开?” 耿秋阳一愣,没敢接话。 “昨天你发那么大脾气,妈妈始终想不明白。你哥是最了解你的人,怎么会和你说了几句话,就把你惹生气?还气成那个样子?” 耿秋阳不敢与她对视,偏头看着墙面,胡诌道:“我前段时间工作不太顺,心情不好,回来又被催婚,就有点堵得慌。我哥没惹我,是我想撒气,冲着你们撒出来了,就像释放压力一样。是我太不成熟了,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冯夏萍点点头,有些迟疑地说:“你离开北京,不是在和你哥闹矛盾吧?” 耿秋阳连忙说:“怎么可能?我离开北京是因为北京的公务员不好考啊,和我哥没见,还不是因为疫情?而且他工作本来就忙。” 冯夏萍点点头,“妈妈相信你们的感情不会变,但就害怕你们闹冲突,比如喜欢上同一个女孩子之类的。” 耿秋阳笑道:“妈,你想象力也太丰富了。” 冯夏萍也笑了,语重心长地说:“回了重庆,和你哥相互照应着,但自己还是过自己的,别一直粘着他,知道吗?要找到自己的事业,建立自己的朋友圈。”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耿秋阳说。 冯夏萍这才站起身,揉揉他的脑袋,离开了。 耿秋阳迅速滑进被窝里,被子捂住脸,无声地流出两行泪。 愧疚如乌云一般浓重,压在心间,洒下自怜和自厌的阴雨,潮湿一片。 过了很久,在被子边缘已经洇湿一大片后,房门被打开了。 耿秋阳听脚步就知道是冯冬阳,继续蒙着被子,没动作。 冯冬阳在床前站了一会儿,接着蹲下身,轻轻拽开被子。 耿秋阳看向他,突然想他想得不行,想告诉他自己心里的压力和迷茫,想问问他自己该怎么办,想向他撒娇,想躲进他怀里再也不出来。 妈妈说的对,他实在太依赖他了。 “是不是妈跟你说什么了?”冯冬阳静静看着他。 耿秋阳疲惫地叹出口气,答道:“她让我别太依赖你。” 冯冬阳点头,“她也跟我谈过这个话题。” “什么时候?” “你高中毕业的时候。她跟我说,你长大了,该学着独当一面了,让我不要总护着你,不要替你做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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