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正港像被小孩拿个小木头锤吭叽砸了心口一记,好悬没笑出来。 坏蛋? 他是人渣,是斯文败类,是人人痛恨又害怕忌惮的活阎王。 却唯独不是小文儿记者嘴里区区一句“坏蛋”。 骂的太轻了。 严正港想,他还是傻蛋,不然决不能把他骂的这么不痛不痒。
第17章 | 十七 【-】 文家河本来就不会骂人。 严正港知道这么个小人儿拿笔杆子习惯了,嘴里说不出脏词。真正听见他说自己坏蛋,还是没兜住,差点没笑弯了腰去,趴在被子上好一顿锤,笑够了才直起身。 文家河不高兴极了,“笑笑笑,您笑什么笑,我有什么好笑的。” “你呀,有意思。”严正港隔空一指小记者,食指冲他勾了勾,“过来。” “过来,过来干什么?”文家河满心警惕,“我不过去,过去您要打我了,我又不傻。” “二半夜了,不想睡觉滚外头看门去。”被子铺好,严正港脱了鞋上去,余光看地上那个犯倔的小孩,“甭闹腾,没你好果子吃。” 文家河本来提醒装一把骨气,可外面实在太冷了。 他在地上吹半天风,受不了,一骨碌爬到床上去,也脱了鞋,要进被窝。 严正港睡在外侧,瞧见文家河粉嘟嘟的脖子耳垂就想逗他。 见他脱了鞋四肢并用往里爬,膝盖顶起来,直接把文家河上半身杵成九十度。 文家河一脸懵,“干什么?” 好端端就曲膝盖,严正港这个老东西忒坏。 他委屈,张嘴要辩证严正港坏。 哪想严正港更坏的在后头,“谁让你钻我被窝?烦你了,不让你跟我睡。” “?”文家河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两颗黑葡萄似的,颤颤巍巍,“干什么不让我在床上睡?就一张床,我不在这儿睡,在哪儿睡?” “下去看门去。”严正港逗他,“你不是要英雄救美,要把那女的救回来?去啊,我看看你这记者有没有三头六臂,是不是真那么有本事。” 他就是逗小孩玩,觉得这小文家河真挺呆萌,特有意思。 跟个小木头块似的,怎么拨弄都滚几圈自己翻回来,贼好玩。 结果严律师嘴上不留情,分寸起高了。 下一秒,小木头块文家河睫毛湿漉漉一垂,不吭声了,掉头就往床下爬。 严正港倒抽一口气,心说你个小木头块子人小吧,脾气还挺大。 手快,一把抱住他腰,严正港问:“你他妈上哪去?” “看门。”文家河腰细,在严正港手掌心只有那么短短一拃,他一伸掌就能把他握住。 “我不睡觉了。”他垂着脑袋,一缕黑发搭在额头前,那张白嫩的脸被煤油灯照的又红又白,一副让人踩一脚的蛋黄派软样,“不和您睡了。” 还推严正港的手,“我去看大门,再动一动我的三头六臂,把那个女人救回来,让您见识见识我的厉害,省的老欺负人,把我挤兑死,世界上就再没有我了——真的没有了!”他气鼓鼓! “你他妈诚心是吧,我真抽你啊。”严正港可被萌坏了,一只手把人抱里头去,老脸绷紧,“说你胖还喘上了,大半夜乱跑,真想找死?” 文家河坐在里头也不高兴,嘴巴翻动着怨他,敬语也不说,“你让我去看门,你还让我出去救人。” “我让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严正港气的在他脸上拧一下,“我他妈还让你去当兵呢,保卫祖国边疆,明天报名参军去,干不干?” 文家河掀起小眼皮,病恹恹的,“不能干。我不是吃那口饭的料。真让我保家卫国,没等出训练营我就得一命呜呼,让大家保卫我一把先,耽误事。” 严正港被她气的说不出话。 看小孩半天,灯一熄,恨恨道:“躺下睡觉,不然真揍你一顿,屁股给你打开花。” 文家河咧嘴乐了,心说严正港竟然也有说不过自己的时候。 又忍不住嘚嘚瑟,“您才不揍我呢,我知道,您不能这样。” 严正港看他半天,没忍住,笑道:“是是是,就你能。” 文家河挺高兴,就当严正港夸他吧,他争取能。 外头北风呼啸,屋里两人并排躺,倒是暖和。 昨天被子一股霉味,墙皮还看着要掉,空气里满是粉尘。 今天好了不少,虽说环境没大改变,文家河多少能适应了,也觉得挺好。 熄灯后的屋子只有月光,明晃晃的照着,让人很舒服。 他睡不着,睫毛忽闪忽闪看天花板,在脑子里思索自己的报道怎么润色。 “赵梦珂那个案子,人贩子被抓住了。” “什么。”文家河侧头,看严正港。 “那个姑娘是被拐卖到这里来的。”严正港躺在枕头上,嗓音从喉咙里出来,有一丝性感的沙哑,“她被自己同学骗了,两人说好旅行,对方说让她先上车,随后就到,结果到地方一直没来,赵梦柯才意识到自己被骗。” 他说的是案子里的内容,按理说不该往外透露。 可深山老林实在没什么聊的,只能说这个。 文家河听了一会,问:“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调查这个案子?” “这个案子已经到尾声,结案了。”严正港说。 “那为什么还要来呢?” “我只是想知道,有什么办法能把这地方夷为平地。”严正港说的平淡,脸上也没表情,“以及姑娘死前究竟经历了什么,给她母亲一个真相。” 他比文家河要早来三天。 可能是提前有预防,狗山这些人根本没让女人们露过面,就连话中谈到被拐卖的姑娘,也只是“婆娘”“种猪”代替,说的下流且隐晦,一般人根本听不出。 严正港在狗山转悠了三天,只发现些许蛛丝马迹。 这里的女人虽然都是拐卖来的,却并非人人都要关起来。至少他见过的几个女人都能干活,在家里行走自由,还能抱着孩子在门口晒晒太阳,或者去田里送顿饭,让男人们吃。 尽管如此吧,还是更多女孩像今夜那个。要么被折磨的失去希望做牛做马,要么被铁链子锁在羊圈,猪圈里,只有用的时候才给一口饭吃,根本没当人看,也没当人养。 “西周确定奴隶制,女奴被抓来后和俘虏关在一起,到了东周就开始大规模虐待她们,不仅吃猪食狗食,还要住在猪圈,根本毫无人权。”严正港看着破旧蚊帐,“没想到有一天,人真能返祖,过得一百年不如一百年,太平盛世,却令女性遭殃。” 文家河自幼在城市生长起来,狗山的一切他没经历过,也不知道该怎么评。 他没有丧失良心,所以听到别人绝望呐喊,施救是第一本能。 少年人善良,但不该用在这地方。 “案子已经结了,却成了我心头的一个结。”严正港手背搭在额头上,说,“我第一次见到赵梦珂,她母亲很平静,跟我说女儿惨遭毒手,被人害了,我当时只以为是凶杀案,没想到进了太平间,那画面这辈子都难忘。一个妙龄女孩,身上没一个地方正常,要么青,要么紫,连头颅骨都有大面积损伤;白布之下甚至没有下半截,她母亲说那是摔下山崖造成的,可我能看出来,下半截已经被什么东西给吃了,上面还有模糊的牙印,应该是大型野兽,而且还被掏空了内脏。” 文家河听他陈述案情,一想到那画面,胃里又开始翻涌。 “不怕吗?”他问严正港,“看见只剩一半的人。” “怕?”严正港笑,“怕这个字怎么写,你跟我讲讲?” 他对尸体抱有敬畏之心,但跟怕不沾边。 “到我们这一行,不仅为活人发生,还得为死人鸣冤。你要说怕未免矫情,但惋惜肯定是有的,因为太不应该了,大家都清楚活着本该什么样。” 严正港第一次跟他谈案子,文家河听着,也动了心,想讲讲自己。 “我那个时候刚当记者,很多时候是害怕的。”他扯着一点被子,说,“我入行比较晚,本来学的也不是这个,只是有点文采,就跟冯记者跑了几个现场去撰写稿子。印象最深的就是一个老人儿子去世,儿媳妇改嫁他死活不让,两人闹掰,他想不开,直接吊死在了儿媳妇婚礼现场。那天我真的吓死了,本来警察已经封了场,但尸体还没往下弄,我当时站在那,看着他被勒的眼珠子往外冒,舌头伸长,地上还流了一堆尿液,顺着他裤腿一滴一滴往下,差点没崩溃掉。” 那件事情已经发生了很长时间,但他至今有阴影。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像一盏吊灯,不停地被绳子勒着在天花板一圈圈的转。周围全是红色的喜字气球,只有他穿蓝色褂子,整个人挂在婚礼现场,特别悲惨、凄凉。” 严正港侧头,看文家河:“我以为你们报社只需要报道民生。” “之前也报道大案子。”文家河说,“后来影响太大,被上面勒令整改,我们就不报那种新闻了。” 他这种像个小面人儿一样的记者,严正港都想象不出来,文家河见了尸体会是什么反应。 “谁写的报道?” “我和冯记者都写了。”文家河说,“不过社长说我用词太犀利,最后用了他的润色版。因为最后一句提到要多关爱老人,比较能呼吁民情。” 形式主义。 严正港明白怎么回事,说白了就跟他们律师一样。 有些罪犯确实存在犯罪行为。但官太大,最后查出来违反犯罪,也只能想方设法抹去真实姓名,用“张某某”“李某某”代替其全称。 社会要真相,老百姓要公平。 那些有头有脸的,则是花钱买升职发家与“清白”名声。 “某方面来讲律师和记者有共通性,就是必要时刻得隐藏真相。”严正港说,“就像狗山这事儿,就算你看到了,听见了,回去也别写相关报道。它牵扯的不只是一群刁民,而是一个巨大的利益链,弄不好引火上身,到时候死的不明不白,冤枉。” 他觉得文家河这小孩有意思,单纯善良,才提醒他别管闲事。 不然换二个,愿意就救就去呗,跟他才没关系。 窗帘外北风摇动树杆,呼啦呼啦响。 文家河觉得冷,本想侧身对着墙,又觉得不礼貌。 想想,干脆朝左翻身,对向严正港:“严老师。” 严正港应了一声,心脏在肋骨里颤,却没敢看他那双明亮眼睛。
第18章 | 十八 【-】 两人都没睡,严正港知道文家河扭过来看自己,喉头滚动:“别乱动。” “严老师,您冷不冷?”文家河拽紧了被子,“我总感觉被窝里钻风。” “这被子是单人的,盖两个人肯定不行。”严正港把被子往那头松了松,“后背盖住,墙边有风,甭受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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