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想再说几句诸如“背后议论他人非君子所为”之类的,又觉得自己管太多,像个碎碎叨叨的迂腐老头,黎棠沉下一口气,带着礼貌的微笑,转身离去。 短短几步路,差点走成顺拐。 撑着报告厅后门的墙壁,黎棠即便背对着,也能猜到那两个女生肯定在骂他神经病。 他也恼自己不争气。虽然不至于跟以前一样,难得硬气一回还浑身冒冷汗,可这样已经够丢脸了。 这就叫没本事非要强出头。 为什么要出这个头呢?黎棠问刚才的自己,难道是想弥补七年前别人嘲他“聋哥”时,自己没能勇敢站出来呛声的遗憾? 还是因为和从前一样,听不得别人说他是聋子? 犹自恍着神,另一只手下意识去扶那报告厅的门,谁想那门未落锁,手掌一碰便开了。 眼一抬,面对的便是散场后空空如也的座位,讲台上尚未收走的演示部件,还有立在靠窗的讲桌旁的人。 又是毫无防备的四目相对,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思绪已被拉远。 黎棠见过他穿校服,夹克衫,背心T恤,甚至什么都不穿……却是第一次见他穿正装。 深黑色的合身西装衬得他肩宽腿长,给他增添一份少年时罕有的庄重沉稳,低调的暗纹领带锁紧衬衫的立领,掩住他凸出的喉结,却让黎棠忍不住回忆那起伏的触感。 比曾经想象中的还要适合他。 而他此刻正背靠讲桌,双腿微曲撑在地面,几分闲适的姿态,让黎棠一下子想起许多年前,每当晚自习下课,独自一人穿过僻静的人行道,越过学校后门,转一个弯,便能看到少年背靠藤蔓攀缠的砖墙,偏过脸,嘴角扬起的笑容,比月色还要迷人一些。 一时难辨今夕何夕,黎棠脚下生根似的站在那里,进退维谷。 屋里的人也不平静。半个多月前刚通过被退回的礼物确认了他对自己的厌恶,再不见面成为了唯一的退路,可现在算什么,刚才听到的又是什么? 蒋楼站直身体,望向门口。又怕吓到他,所以敛了眸,藏起探究,和那隐隐在发酵的渴望。 “要看吗?” 听到蒋楼的声音,黎棠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 “看……看什么?”他问。 蒋楼下巴微抬,指向台上的演示部件:“你投资的机器人。” 黎棠轻咬嘴唇。 不知道是不是吃药坏了脑子,有时候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回事,都这种时候了,他首先想到的竟然是——还是看一看吧,不然回去怎么向黎远山交代。 况且说好公私分明,再像上回那样扭头就跑,才非君子所为。 于是黎棠抬脚,走向前。 脑海里生出更荒谬的念头,觉得此情此景,仿佛是回到七年前晚自习后的学校门口,他毫不迟疑、心无芥蒂地走向那个等待着他的少年。 好像噩梦般的一切从未发生。
第51章 你快回去 说是机器人,其实和黎棠想象中不太一样。 从外观上看,这个机器人没有脑袋,仅由一块屏幕和机械臂组成。 黎棠围着展台转了一圈,问:“它可以做手术?” “可以。”蒋楼介绍说,“可以利用5G网络操控,完成高精度的动作。” “那之前我在医院里见到过的那种,呃,有头的……” “那是导诊机器人,我们创业初期就研发过一款。如果你想看的话……” 黎棠忙说:“不用,我就随便问问。” 又装模作样戳了戳机械臂上的“手指”,黎棠有一种外行人班门弄斧的局促。 许是看出黎棠的无所适从,蒋楼在屏幕上点按几下,说:“你可以对它发出指令。” “……什么都行?” “可以试试。” 黎棠便说:“唱首歌?” 机器人没反应。 黎棠又说:“跳个舞?” 机器人纹丝不动。 黎棠有些无语:“它能做什么?” “它目前还不具备娱乐功能。”蒋楼说,“最好给它一个具体的指令。” 只好再想了想,黎棠说:“那……牵个手?” 他想的是既然这个机器人只有手,那么基本的拉手动作,总能做到吧。 话音落下,那机械手果然动了。它的四根“手指”咔哒咔哒地活动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张开。 黎棠几分不可置信地把手伸过去,搭在机械手的“掌心”,那“手指”又动了起来,关节缓慢地收拢,当真牵住了黎棠的手。 “真的可以!”黎棠雀跃地转头,对上蒋楼的脸时,笑容微僵。 过去和现在的界限,仿佛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越来越模糊。 意识到这一点,黎棠警觉地抿住唇,正要将手收回来,发现那机械手握得太紧,扯不出来。 喊“松手”也没用,唯恐太大力把机器搞坏,黎棠挣扎了两下,便不敢动了,求助蒋楼:“这个怎么松不开?” 蒋楼回到屏幕前,又按了几下,那机械手才张开四指,放开黎棠的手。 一场虚惊,黎棠搓了搓手,故作轻松地说:“你们的机器人手劲儿挺大。” 蒋楼不置可否,点击回收程序,让机械手缩回来,视线却落在黎棠白皙的手上。 他曾在夜晚的公交车后排,无数次牵过这只手。 当时的他绝对想不到,七年后的他,竟会对一台机器人心生羡慕。 “那这台机器人,有名字吗?”黎棠问。 蒋楼回神:“有。” “叫什么?” 停顿片刻,蒋楼说了两个单词。 不是英语,前面一个单词以M开头,后面一个单词是ROJA,那么应该是西语。 黎棠没有按照常理询问是什么意思,而是笑了笑:“你们搞科技的,是不是都爱取这种叫人听不懂的名字?” 蒋楼没回答。 他知道黎棠听得懂。 接下来,两人就上回在叙城说的需要算法支持的更精准的操控技术聊了几句,蒋楼并不卖弄本领,把原本复杂的内容讲得尽量浅显,黎棠这个外行都能听明白。 眼看演示会结束已有一段时间,后面的同事大概也收拾得差不多了,黎棠正欲告辞,有人敲开了报告厅的前门。 是风控部的同事,说李经理让他带话来,因为要载设备和资料回去,公司开来的三辆车都已经满了,问黎棠打算跟哪辆车,好叫其他同事让出一个位置。 黎棠说:“不用了,你们先走,我打车回公司。” 此时裴浩也探身进来,看见屋里的两人眉梢一挑,些许诧异。 “我们这里还有空座。”他邀请道,“黎总不嫌弃的话,不妨让我们捎您一程。” 当着大家的面,黎棠怎么能说嫌弃。 只好撑起得体的微笑,跟随ROJA的一行人前往校外的停车点。 ROJA总共来了四个人,裴浩,孙宇翔和另外一个人负责扛机器人。黎棠想上去帮忙,孙宇翔道:“咱们几个扛惯了这台设备,多一个人就不平衡了。” 黎棠只好退下,和蒋楼落在后面,用目光默默护送比人还金贵的机器。 ROJA开了两辆车来,其中一辆是专门放设备的商务车。他们把机器人运上座椅放倒的后座,盖上篷布,做好防护,裴浩绕行至驾驶座,拉开车门,道了句:“那我们先走一步。” 另外两个人也跟上车去,利索地甩上车门。没等黎棠向他们挥手道别,商务车就发动起来,扬长而去。 一直到那车拐弯,消失在道路尽头,黎棠才反应过来:“……不是说还有空座?” 身旁的蒋楼看向旁边的一辆SUV,说:“我们有两辆车。” 黎棠愣了一下:“我还没考驾照。” 回国四个月,一直在忙公司的事,住处离公司又近,实在没时间,也没必要学驾照。 蒋楼便绕行到车子的另一边,为他拉开副驾车门:“我来开。” 坐在陌生的车上,看一眼驾驶座正专心开车的蒋楼,黎棠有一种“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的茫然。 察觉到他的视线,蒋楼目视前方:“放心,我有驾照。” 黎棠噎了一下,心说我也没怀疑你无证驾驶。 他只是忍不住想,七年,两千五百多天,时间如白驹过隙,斗转星移,足以发生太多事情。 足以让原本亲密的两个人形同陌路,对彼此不再熟悉。 可还是会好奇,驾照是什么时候考的,提前完成学业的话,不是应该很忙吗? 当交换生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要去英国,而不是IT方面走在世界前沿的美国? 这些年还在打拳吗,身上是否还总是带着伤痕?已经把妈妈还给你了,为什么你好像还是孤身一人? 车刚开出大学城,黎棠接到李子初的电话。 “你跟ROJA的车走了?” 李子初嗓门吊得高,黎棠赶紧捂了捂话筒,侧过身:“不是说咱们的车上没空位吗。” “那你也别跟他们的车走啊,不怕被带到监控死角杀掉吗?” “……”黎棠一惊,“你别胡说八道。” 大概是意识到蒋楼在旁边,李子初稍微收敛了音量,出言却依然直接:“区区六年,你就忘了他当年是怎么对你的了?” 黎棠小声提醒:“七年……” “我管他六七八九十年,当年他接近你就抱有目的,他骗了你,把你弄得那么惨,你都忘了吗?” 黎棠干咽一口空气:“你现在一个人吗?先别说了……” 李子初停不下来,机关枪似的的输出:“谁知道他这会儿接近你又在打什么算盘,你也真敢,真敢给他的公司融资?我们喊你一声黎总,你就真是当自己是霸道总裁,真以为自己聪明绝顶,无往不利?跟他比你还嫩着呢,他有多阴险狡诈你没领教过吗,你这么笨的人怎么算计得过他?还不听劝,到时候自杀上吊寻死觅活的还不是你?” 早就领教过李子初的牙尖嘴利,但自重逢以来,李子初一直把他当弟弟照顾,唯恐他想不开似的,言语措辞都避免过于犀利。因此憋了太久,这会儿又实在气不过,一爆发就爆了个大的。 黎棠嘴唇动了动,一时说不出话。 他有种被扯开遮羞布的惶惑,那些他拼命遮掩的过去,竭力粉饰的太平,好像被李子初的几句话就轻易击垮。 此刻才惊觉,其实那些回忆,挖开美丽的外皮,内里都坏掉了。 坏到流出脓血,反复结痂,被提及时的痛仿佛是撒下盐粒,再用刀刺穿,伸进皮肉里翻搅。 坏到连周围的好肉都被感染腐败,散发出阵阵恶臭。 他怎么能忘了,那些看似美好的回忆,都是假的,都是蒋楼为了让他沉沦而设下的局。 那么现在呢,来到我身边的你,是否和以前一样处心积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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