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不要再帮我。”蒋楼说。 话被打断,黎棠的脑袋空白一瞬。 就在这短暂的停顿里,蒋楼接着道:“不要帮我,也不要对我笑,更不要对我说‘抱歉’,我怕自己误会,以为你其实没那么……” 他没有说下去。 黎棠却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无非是,讨厌我,或者,恨我。 初见时,黎棠就发现蒋楼身上有一种矛盾感,热闹与寂静,善良与冷漠。 曾短暂地把这敏锐的直觉,归功于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之间的共感,后来才知道,这是一种天生天化的,冥冥中注定般的感同身受。 因为黎棠不仅能明白,甚至产生过分毫不差的念头—— 嘴里说着要你恨我,心里也要你继续记恨我,又无法不矛盾地希望,你其实没有那么恨我。
第53章 两个人 上回演示会结束后,把黎棠送回公司,蒋楼并没有着急回去,而是在首都多待了一天。 那一天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在首都的街头步行,漫无目的地闲逛。 虽然大学就是在首都念的,创业之后也经常来首都出差,但念书时他极其忙碌,每天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校园周围,后来又有心躲避,每次都来去匆匆,不敢多做逗留。 这是他第一次停下来看首都,看黎棠长大的地方。 他甚至去了当年第一次看黎棠弹钢琴的少年宫。受到各种培训机构的冲击,少年宫如今门可罗雀,远不如当年热闹。 岗亭处的门卫也不再是当年的老大爷,刷着短视频的中年男人听说他想去大礼堂,眼都没抬地说:“这里的礼堂早两年前就废弃咯,现在听音乐会都去市郊的音乐厅。” 即便如此,蒋楼还是走了进去,沿着记忆中的人行道,一路行至灰扑扑的、几分破败的圆顶建筑。 上次来已是十七年前。 隔着围挡,透过布满尘土的玻璃往里看,依稀能看见一排排座位,拔地而起的舞台,还有垂落两旁的幕布。 记忆闪回当年,身穿礼服的小男孩坐在台上的钢琴前,美妙的琴声自指尖流泻,彼时的他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并不知道两人的命运已如藤蔓般紧紧缠在一起。 他只知道台上的小男孩会发光,像星星,让他自觉形秽,无所遁形。 又想从黑暗里伸出一只手,去触碰小男孩,把他拉进来,陪自己一起。 后回到叙城,蒋楼一门心思投入工作,本就以高效率闻名的技术部在他的带领下,研发速度又加快好几倍。 裴浩欣慰之余又怕他太拼,认为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公司的发展还是要从长计议。 蒋楼就听劝地休息,拿出手机,点进名为Cynthia齐的个人短视频账号。 这是添加过联系方式后,后台自动推送的“可能认识的人”。蒋楼手机里原本并没有这类短视频APP,是为了研究大数据推送的算法才下载的,没想注册第一天,就刷到齐思娴的账号。 齐思娴酷爱记录生活,除了每日饮食和运动打卡,最多的就是工作和日常生活的碎片视频。 而有关工作的视频中,经常会出现黎棠的身影。 蒋楼就这样一条条往前翻,看见黎棠开会发言时认真的侧脸,接待来宾时堆笑的容颜,也目睹到他在出差的飞机上精疲力倦,还有在聚餐时举着酒杯发呆走神的片段,齐思娴配文案: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在为何发愁,又在思念着谁? 想起那天半路停车休息时,黎棠说的“弄错了”,蒋楼不敢深想。 见过他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样子,如何能接受他心里念着别人? 因此听说黎棠为了保住给ROJA的投资,和父亲大吵一架,蒋楼心里压抑着的渴望之火迎风而燃。 他没办法不多想,也无法再忍耐。等到裴浩送去花篮,孙宇翔也电话致谢,他在重归宁静的下午,拨通了黎棠办公室的号码,怀着一丝“或许你没那么恨我”的期盼。 而黎棠显然听懂了,哪怕蒋楼并没有把话说完。 “我不恨你,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你。”黎棠在电话里说,“帮你的公司,其实也是在帮我自己,所以你不要有心理负担,按照合同,把该做的做好就行。” 蒋楼听进去了,卯足劲搞研发,没两天就让医疗数据库在黎远山的疗养院投入使用,第一个版本的康复机器人也顺利问世。 研究部惊叹于ROJA的速度,李子初问他们是不是有百来个员工,黎棠想了想,说:“十几不到二十个。” 李子初震惊:“他们不会做了个空壳机器人来糊弄我们吧?” 其实按说融资流程走完之后,投资方坐等分红即可,但ROJA那边的项目已经和疗养院深度捆绑在一起,为保证可持续发展,必须要做好后续的考察监督工作。 于是这回也跟上回一样,研究部要求ROJA那边把机器人送来首都,做一个简单的操作演示。 孰料会在“送来”上出问题。 机器人属于贵重精密器械,为防止运输途中受损,ROJA那边还是裴浩和孙宇翔亲自开车运送。 恰逢今年寒冬,华北地区大雪纷飞,车刚开到与首都交界的H省边缘,部分高速路段封闭,结了冰的国道屡发车祸,拥堵异常。裴浩他们被堵在半路,无奈之下给黎棠的公司这边打电话:“老天不让咱进皇城,只能请各位老爷挪两步,亲自来国道边上看了。” 黎棠立马派了车,自己也跟去现场。 结果带的发电机因为低温运行故障,折腾半天也没用上,等道路通了进入首都地界,已是华灯初上。 黎棠很是过意不去,忙完之后要请大家吃饭,ROJA的几位却火急火燎要走。问干吗着急走,孙宇翔一脸快哭了的表情:“我明天结婚……” 恍然想起还有这茬。 人生大事耽误不得,开车回去变数太多,趁这会儿雪停了,黎棠赶紧差人给他们定了机票,当天夜里就飞回叙城。 孙宇翔终于破涕为笑,去往机场的路上盛情邀请各位同去,说特地留了一张桌,与其他宾客互不打扰。 况且人家在路上奔波三十来个小时,差点放新婚妻子的鸽子,不给这个面子实在说不过去。 黎棠和李子初还是孙宇翔的老同学。 多重BUFF叠加下,这场可去可不去的婚礼,变成了非去不可。 天气原因,刚加过班,次日又是假期,先前还嚷嚷着要包机去叙城的同事们都瘫在家懒得动弹,这次代表众人去婚宴露脸的便只有黎棠和李子初二人。 再带上各自的“家属”——李子初那边是霍熙辰,听说李子初要去叙城,霍熙辰主动收拾了换洗衣物一起去;黎棠这边则是苏沁晗,她在首都工作两天玩了两天,回程还有老同学陪同,别提多快乐。 听说孙宇翔的妻子名叫李媛媛,苏沁晗问:“是不是那个个子小小的,长一双笑眼的漂亮妹妹?” 孙宇翔点头如捣蒜:“对对对。” “我记得她,高一的时候还和她一起参加作文比赛来着。”苏沁晗笑说,“你小子好福气啊。” 孙宇翔嘿嘿傻笑。 霍熙辰也跟孙宇翔握手,说:“咱俩可是有一起从重点班掉到普通班的革命情谊。” 他俩握着手,不约而同地看向黎棠。黎棠没办法,也伸出手搭了上去,完成了学渣之间的圆满会晤。 不对,还缺一个周东泽。 起飞之前,黎棠收到周东泽的微信回复,说忙得实在抽不开身,就不回叙城了。 末了祝他圣诞快乐。 黎棠这才想起今天是圣诞节。一路上他的大脑不停地转,一会儿操心机器人,一会儿担心和以前的同学见面,连商场外面摆着的圣诞树都没看见。 起飞时,望向舷窗外的冰封雪冻。 今年圣诞真的下雪了。 深夜航班,抵达时凌晨两点。 孙宇翔和运送机器人的ROJA员工,各自打车回家,苏沁晗家和裴浩家离得近,两人共搭一部车。剩下几人准备一起再打辆车去酒店,裴浩降下车窗:“再等五分钟,有专车来接。” 等到那辆七人商务车停在面前时,李子初第一个上前,弯腰看向驾驶座,然后“靠”了一声:“阴魂不散!” 蒋楼没听见似的下车,接过众人的行李放到后备箱,再利索地为大家拉开车门。 黎棠知道,蒋楼这样大方地出现在人前,大约是因为他的那句“我不恨你”。所以他也没必要退避,就按照之前做过的心理建设,把蒋楼当成普通的合作伙伴,礼貌,客气,保持一定的距离。 这可能是最适合两人的相处方式,黎棠觉得这样很好。 见黎棠淡定地上车,李子初只好也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前半程没有人说话,车里安静到喜静的黎棠都有点坐不住,想塞上耳机听音乐,可惜来得匆忙,口袋里空空如也。 正要闭眼假寐,正在开车的蒋楼忽然伸手向中控台,按下播放键。 非常应景的,第一首就是Christmas List,是黎棠最喜欢的圣诞歌曲,也是七年前,第一次与蒋楼分享耳机,两人一起听过的歌。 I don't want something new, (我不想要新的东西) I just want you. (我只想要你) 这两句,曾是黎棠的心声,也是他犯过傻的证明。 尚未来得及记起起更多细节,霍熙辰的出声打断了回忆。 “蒋哥……好久不见。” 上学的时候,霍熙辰就是蒋楼那头的人,因此哪怕李子初和黎棠交好,他爱屋及乌地一起同仇敌忾,也不至于真和蒋楼撕破脸。 不过自蒋楼转去县高前的最后一通电话之后,两人就再没联系,这番寒暄多少有些试探的陌生。 蒋楼“嗯”了一声。 霍熙辰又问几句不痛不痒的,听说在创业,蛮辛苦的吧,现在人工智能发展到哪一步了…… 你来我往的交谈中,气氛松弛几许。霍熙辰也来了精神,忍不住开始忆往昔:“蒋哥你还记得不记得咱们高二的班主任,姓刘。” 蒋楼说记得。 “前些日子我在首都碰到她,她现在也在创业,说不想再受学生的气了。” “是吗,那挺好。” “还有,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学校的操场翻修……” 李子初突然插嘴:“操场翻修是高三的事了吧,那会儿蒋总已经不在咱们学校了。” 霍熙辰一拍脑门:“对哦,那时候你已经去县高了……说起县高,我先前听说你在那儿被——啊!” 李子初一脚踹过去,打断了霍熙辰的喋喋不休。 霍熙辰也反应过来似的,揉着腿哼哼哈哈地给自己圆场:“没什么没什么,我好像记错了,记错了……” 说着瞟一眼后排的黎棠,见他歪靠椅背似乎已经睡着了,暗自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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