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吗?”行至床边,她轻声道,“有没有空聊一会儿?” 餐盘里是清淡的海鲜汤,阿姨做的。 直到今天,张昭月才从阿姨口中知道黎棠不喜酸不喜辣,中餐偏好清淡,早餐爱吃面包。 仅仅是饮食习惯都能让她惊觉自己的疏忽,这些年究竟错过了多少? 她不相信黎棠不难过,也不相信他全无所觉。 他只是过分善解人意,不想她操心,便装作什么都能接受。 拿起黎棠床边的一本书,张昭月翻开一页,自言自语般地说:“我都不知道你喜欢看小说。” 黎棠抿了抿唇。 其实也没有很喜欢,只是为了提高作文水平,照着老师推荐的书目一本一本往下看。 若是放在从前,黎棠可能会兴致勃勃地向母亲说起书里的故事,分享阅读后的感受,可现在,他只有一种被过度暴晒后的麻木。 黎棠没接话,而是说:“另一个人是他。” 这里的“他”指谁,不言而喻。 在张昭月渐渐睁大眼眸的过程中,黎棠补充道:“拜托不要告诉爸爸,不要让任何人伤害他。” 实际上张昭月并非全无所觉。 在今天之前,她就隐隐有过怀疑,毕竟黎棠从未留其他朋友在家里过夜,那次蒋楼留宿,有些事情,便似冰山一角浮出水面。 今天的情况更是几乎挑明,哪怕她没有亲耳听到那段音频。 大概只有黎远山那种不负责任的父亲,才会满脑子金钱、颜面,全然不去靠近孩子的内心。 虽然,张昭月自问,她也没好到哪里去。 因此当黎棠开门见山,不问自答,张昭月惊讶之余,更有一种无地自容的羞愧。 这种羞愧与面对蒋楼时不同。对蒋楼,她是有心无力,对黎棠,她是分明可以做到,却回避去对他好。 眼下的局面,可以说是糟糕透顶——蒋楼竟真为了报复,要毁掉黎棠。 张昭月握住黎棠的手,发现他的手冷得像冰。 “是不是,是不是蒋楼把你……” “不是。”黎棠说,“我是自愿的。” “我喜欢他。” 对于生性胆小的黎棠来说,这无异于是昭告天下的一句话。 从此,全世界都会知道黎棠喜欢蒋楼。 或者用“爱”更贴切。他爱惨了他,哪怕已经沦落至此,也要为他解释,也不让别人伤害他。 当然,这样直截了当地坦白,也是为了换取想要的结果。 黎棠任由张昭月拉着他的手,任由泪水滴在手背,问道:“自从五岁开始,您就不再祝我生日快乐,是因为我害死了蒋楼的爸爸,所以不配快乐吗?” 握着的手微不可察地一紧,张昭月抬起头。她从未想过黎棠能敏感至此,连那些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幽微差别,黎棠都感知到了。 她明知蒋楼父亲的死不能怪黎棠,可那些无法宣明的痛和恨总要有个出口,这些年她背负着罪恶感,不允许自己快乐,也无形中惩罚着黎棠。 哪怕她比谁都清楚,黎棠什么都不知道。 而透过那双朦胧泪眼,黎棠已经看到答案。 非但没有太多难过,反而有一种茅塞顿开的的豁然,过往的那些被冷淡,被无视,统统都有了落点。 好在不是莫名其妙讨厌我,黎棠想,至少是有原因的。 就像蒋楼这样对我,也是因为我是害他如此痛苦的罪魁祸首。 世间一切皆有因果。 是我活该没错。 张昭月离开房间之前,黎棠叫住她:“妈妈,以后对他好一点吧。” 心头微悸,许是因为木已成舟之后,这声依然如故的“妈妈”。 即便还未完全从震骇中回神,张昭月仍于心不忍,开口道:“其实——” “我好困。”黎棠转过头去,“我要睡觉了。” 张昭月便没再说下去。 无由地觉得,黎棠或许已经猜到了。毕竟她演技那么差,遗落蛛丝马迹那么多。 房门再度关闭,又剩下黎棠一个人。 其实他并非不想听张昭月说话。小时候那么爱听她讲故事,巴不得她整天都陪着他。 只是黎棠觉得自己太笨了,那么多要做的事,在脑袋里乱作一团。 他暂时无法接收更多的内容,他需要沉着冷静,一件一件去解决。 夜深人静的时候,黎棠下楼,悄无声息地走进厨房。 在西厨的料理台前站了一会儿,几经挑选,回去的时候手上多了一样东西。 回到房间,关门,反锁。 理智告诉他这里并不是最适合的地方,可是他还能去哪里? 时间已经等不及,他也等不及了。 打开手机,拨通电话之前,黎棠看了一眼未接来电,八十多个,其中七十三个来自蒋楼。 从他们在广播室门口分开算起,平均十分钟一个。 比当时突发地震,他给蒋楼打过的电话还要多。 手指下落,按下拨通,几乎是在“嘟”声响起的刹那,电话就被接了起来。 对面很安静,说不定此刻也是独自一人。 静到能听见并不平稳的呼吸。蒋楼试探着开口:“……黎棠?” 黎棠“嗯”一声,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有些懊恼,平时都是他千方百计找话题,怎么到了最后一次,却没话可说了? 破天荒的,蒋楼比他着急将对话延续:“你在家吗?” 黎棠又“嗯”一声。 “吃饭了吗?” “没。” “为什么不去吃?” “不饿。” “那困吗?” “有点。” “要不要睡觉?” “马上就睡了。” …… 多么寻常的对话,差点让黎棠以为岁月静好,一切尚未发生。 是指尖触碰到冷硬的铁质握柄,让他猛然惊醒。 也让他顿时想起,为什么要打这通电话。 黎棠说:“原来,你就是当年的那个哥哥。” 十二年前,他为了找妈妈来到叙城,在山脚下的小屋里认识了一位比他大两岁的哥哥。 他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问那位哥哥,有没有见过他的妈妈。 这些记忆因为一场高烧变得模糊,几个小时前,从妈妈口中听说一部分,才拼凑出完整的情节。 不对,不是妈妈。 “她是你的妈妈。”黎棠对着电话说,“我把她还给你了。” 妈妈之于黎棠的意义,没有人比蒋楼更清楚。 黎棠曾说过,“妈妈不能随便让的,哪怕她再不好,也没人能取代她。” 可是现在,黎棠要把妈妈还给他。 蒋楼心脏陡沉,忙问:“黎棠,你要做什么?” “你在听吗?” “在的。”黎棠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他自顾自地问,“那你那时候的犹豫,是因为我是你的弟弟,所以下不了手吗?” 没等蒋楼回答,他接着说:“你还是太善良了,和你的爸爸一样。” 你甚至给过我逃跑的机会。 “你应该直接掐死我啊,哥哥。” 黎棠想起在酒店房间那晚,他玩笑地问蒋楼是不是想掐死他,蒋楼说到处都是摄像头,他可没那么傻。 如果,黎棠想,如果早点让我知道,我会在死之前写好遗书,销毁掉所有可能的证据,让所有人都无法怀疑蒋楼。 为什么不早点说呢? 不过现在也不晚。 “那段音频,是那一次录的吗?啊,对了……你带了录音笔。” 蒋楼说过,会好好使用这支录音笔。 黎棠忽然觉得这通电话打得多余,因为一切线索都有明确的指向,有多傻才会到现在才看清。 奇怪的是,心脏迟钝到仿佛刚刚才被撕开一道裂缝,痛觉不绝如缕地渗进来,漫过口鼻,堵住耳朵。 所以听不清电话那头的声音。 蒋楼似乎在说,不是,不是这样。 黎棠眉心皱起,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 怎么会不是呢,那个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啊。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那天晚上,你许了什么愿?”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黎棠都在后悔,没有让蒋楼说出生日愿望,只因为“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笑话,蒋楼想做的事情,无论要付出何种代价,他都会为他实现。 怎么可能不灵呢? 可是蒋楼说:“我的愿望是你好好的。” 眉间褶皱更深,黎棠不满道:“骗人,你又骗人。” 你总是在撒谎,在演戏,在骗我。 以为我当真那么蠢,当真猜不到吗? “让我来猜一猜。”黎棠像平时猜蒋楼比赛的输赢一样,思考了起来,“我猜,你的愿望是,一命偿一命。” “对不对?” 电话那头,蒋楼发疯般地否认,说猜错了,不对。 他说,我的愿望就是要你好好的,你别动,无论在哪里,你先别动,什么都不要做。 黎棠不懂他为什么那么着急。 是怕我逃跑吗?怕我不敢面对,不敢为自己犯的错付出代价? 黎棠向来听蒋楼的话,把蒋楼说的话奉为神谕,可是这次,他决定不听了。 因为蒋楼一直在骗他。 他想起去年自己的生日,狼狈地跑到山脚下,蒋楼收留了他,为他买来蛋糕,点燃蜡烛。可是那跃动的烛光,那份令他无比幸福的偏爱,并非真情流露,而是精心谋划。 连一生一次的心动,还有那些他好不容易从墙角缝隙里搜刮出来、捧在手心里视若珍宝的甜蜜,都是假的。 现在,终于轮到他随心所欲。 床头的花瓶倾倒,火红的玫瑰花瓣洒落一地。 与之相对的,是锋利刀刃在灯下闪过的寒冽光芒。 潮水般扑涌而来的绞痛中,黎棠视线模糊,仿佛看见梦里的蝴蝶挣脱束缚,挥动破碎的翅膀,蹒跚地飞向那片苍茫纯白的虚无之境。 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哥哥。” “我现在,就帮你实现愿望。” 作者有话说: 关于蝴蝶的隐喻可以翻一下“我不能爱你”那章 蒋楼当时没能说出来的生日愿望可以翻一下“可是我从来不过生日”那章
第43章 覆水难收 凌晨一点,蒋楼奔跑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刚才电话被挂断,发出的绵长“嘟”声似在耳畔被无限慢放,演变成一种尖锐的鸣响,以灭顶之势袭来,要将他吞噬在这无边的黑夜中。 用力按了下左耳根,压制住那针刺般的鼓噪,蒋楼边跑边拨通张昭月的电话。 刚拨通就被接起,张昭月大约没想到他还会给她打电话,语气掩不住的惊喜:“是蒋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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