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情理上?”蒋楼笑了一下,“可是我觉得,我和你之间没什么情分可讲。法律上的事等判下来再说,我没有理由提前收下你这笔‘抚恤金’。” 他用的词是“抚恤金”,而非“抚养费”。张昭月明白,他是在和她划清界限,不打算把她当成母亲,自然不需要她抚养。 他当她是来做慈善的。 深吸一口气,张昭月理清思绪,方才开口:“蒋楼,其实你没必要这样……我知道你和黎棠走得很近,也能猜到你是想报复我,我不清楚你具体打算怎么做,只想问你,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不仅会毁了他,也会毁了你自己?” 蒋楼只觉得可笑:“毁了?那你当年回到叙城,有没有想过会毁了我和爸爸的生活?有没有想过会毁了他的生命?” “我也不想的,我也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这些年来,张昭月一直在避免想起这段往事,“黎棠那时候才五岁,他只是想来找我,只是太心急了……” “够了。”蒋楼不想听这些开脱之词,“你放心,我不会伤害黎棠。” 我不会伤害他——是蒋楼下定决心作出的让步。 虽然从本质来说,其实是一种妥协。是比起复仇失败,他更怕失去黎棠而已。 言罢,蒋楼起身欲走,张昭月忙跟着站起来:“……你说什么?” 蒋楼平淡道:“可以相信我说的话。我和你不一样。” 张昭月又被刺了一下。十二年前,她扯开蒋楼拉着她的手,让他自己回去,告诉他:“就当没有我这个妈妈。” 十二年后,她不仅回到叙城,还妄图拾起母亲的身份,甚至企盼不被孩子记恨,渴望他叫她一声“妈妈”。 无论人心易变也好,物是人非也罢,总之,她食言了。 羞惭和失望两种情绪的交织下,张昭月只觉热意上涌,又要落下泪来。 她知道,蒋楼这次主动见她,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是要与她清算,要与她彻底一刀两断,践行当年她说的话。 最后的最后,仿佛是和十二年前的场景调转,张昭月拉着蒋楼的胳膊,哽咽着,徒劳地说:“我不是不想,是不能……” 不是不想回来,不是不想你,而是做不到。 拉拽的力牵动蒋楼的伤口,他眉心拧起,却扯出讥笑:“不是不能,是不够想。” 这些年里,那么多次濒临绝望,他都觉得不可能了,渡不过去了,但每次都撑了下来。 事实一再地告诉他,“人定胜天”这个词并不是什么毒鸡汤,只要想活着的意念足够强,便总能找到克服的希望,哪怕是寒冬腊月的一根火柴,或是极夜里的一颗星星。 其他事也一样。 所以哪有那么多借口,无非是害怕眼下安逸的生活崩塌,无非是不够想,不够渴望。 到外面,深吸一口新鲜的空气,蒋楼终于有一种卸下负担的松快感。 手触到口袋里的首饰盒,不由得开始期待黎棠收到它时的表情。 扬起嘴角,露出今天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蒋楼想,明明是在父母的关怀下,锦衣玉食地长大的小少爷,怎么会连收到一束红玫瑰都开心得要命? 几乎同一时间,同样的地点,黎棠从商场二楼栏杆旁往下望,确认咖啡店窗前坐着的两个人是谁,惊讶过后便陷入迷茫。 他今天又去找苏沁晗补习文科,中午苏沁晗说想吃商场新开的那家甜品店,他正好也想尝尝,便陪同前来。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妈妈和蒋楼,他们俩还坐在一张桌上,面对面说话。 没说几句,蒋楼就起身离开,张昭月在座位上又坐了几分钟,期间不断擦拭眼睛。等到张昭月也走了,黎棠不由自主地跟上去。 坐上出租车,黎棠给正在排队的苏沁晗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有点事要先回家。 临到家的时候,黎棠犹豫着给蒋楼发了条微信,问他在哪儿,他回复:在家,刚睡醒。 无由地捏紧了手机。作为习惯性撒谎的人,黎棠太知道越是在没必要的情况下撒谎,才越是显得可疑。 下车时,家里的车已经停在院子里。 步行往里去,离大门口还有十来米远,就听见里头的吵嚷声,一道是张昭月,另一道是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黎远山。 “问你去哪儿了,去见谁了,你在这儿跟我绕什么弯子?” “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需要向你汇报吗?” “是去见那个小兔崽子了吧?我就知道你会趁我不在去见他!” “他是我儿子,你说话放尊重一点!” “承认了吧,呵,我就知道,嘴上说着不会去找他,到底血浓于水,舍不得吧。” “我只是想帮帮他,当年给他的抚养费都被他姑姑拿走了,这些年他一个人很不容易……” “他不容易,我就容易吗?那么大一笔钱说给就给,他跟人打架耳朵聋了,我还出钱给他做手术让他配助听器,我对他仁至义尽!倒是你,当初我们白纸黑字签的协议,你得在这里留到黎棠二十岁,只当黎棠一个人的妈!” “我知道,我知道,不用你一再提醒……我是人不是机器,我有感情,我也舍不得黎棠,要不是你当年那么逼我,我也不会逃走,黎棠也就不会跟过来,他的爸爸也就不会死……” “你现在是在怪我?” “当然怪你!要不是你非要把我送回叙城,我也不会再见到他,也就不会——” 话音陡然停住。 因为张昭月余光一瞥,看见了站在门口的身影。 这晚,黎棠时睡时醒,时而梦到那只频繁出现在梦里的蝴蝶,时而看见现实中的画面,比如张昭月垂泪的脸。 他听见自己问:“所以蒋楼,是我的哥哥吗?” 根本没有什么类似遭遇的朋友。当所有可能性都被排除时,剩下的那个可能性哪怕再离奇,也是正确答案。 张昭月嘴唇动了动,并未回答,眼泪却更汹涌。 而一旁的黎远山,破天荒地收敛了平日里的暴躁急切,变得沉默寡言。连黎棠问他是不是真的,他都不敢点头或是否定。 醒来后,黎棠看着镜子里形容枯槁的自己,并无收拾打扮的心情,而是在想,怎么会是真的。 为什么不是一个梦呢? 将要出门时,张昭月跟到门口,欲言又止。 黎棠本想问她什么,一转头竟然忘了。 索性不问了。他知道的已经很多,足够拼凑出事实真相。 他像平时一样,说一句总是没人听的:“我上学去了。” 阴雨的周一,一切都有一种散发着尘土味的死气沉沉。 只有黎棠,在接连的上下课铃声中,不断地被迫保持清醒。 那些或被他忽略的,或是他不愿相信的,遗落在时间缝隙中的碎片,被迫一片一片被按回原本的位置,呈现出完整的图景。 成为同桌,互报姓名时,蒋楼一闪而过的讶异;晚自习后学校外面的路灯下,那句没头没尾的“你知道我是谁”;山脚小屋莫名的熟悉感,都喜欢《泰坦尼克号》的母亲;提及过往时那令人胆颤的森冷;那些关于爱恨,关于兄弟的假设…… 还有那些刻意的接近,过分的关心,若即若离的态度,从不宣之于口的喜欢。黎棠曾为此煎熬过,伤心过,却从未深想其原因,只当是自己先爱上,理所当然要主动一些。 蒋楼讨厌愚钝的人,连看电视剧,都厌恶把事情搞砸的笨蛋角色,那么他是怎么看待我的呢? 黎棠想,他是怎么看待一个忘记了十二年前的初见,忽略了所有指向真相的细节,好奇和他有关的所有事情,却一直没问“那个小孩是谁”的蠢人的呢? ——那个小孩是谁,那个害死你父亲的小孩是谁? 如果他早早地问了,他和蒋楼还会发展成现在的关系吗? 蒋楼会不忍心吗,还是会直截了当地告诉他,那个害我失去妈妈没了爸爸,害得我孤苦伶仃过了十几年的小孩,就是你呀。 轰隆隆——今年的第一声闷雷,炸响得猝不及防。 不用跑操的早晨,学生们在教室里看书,做题,睡觉,聊天,广播里放着柔缓的音乐。 没有人知道,黎棠心里正经历着不亚于积雨云碰撞的地动山摇。 那么,黎棠忍不住往下想,那么,他应该对我抱有什么样的感情? 是恨着的吧,总不能是爱吧。 说不定会恨到想杀了我。 这样恨着,会怎么做呢? 如果是我,会怎么做?要怎么做,才能让那个让我受尽痛苦的人,受到应有的惩罚? 正想着,广播里的音乐声戛然而止。 换成一段截然不同的,充满底噪的音频。像是布料摩擦声,混杂着碰撞,喘息,毫无规律的杂乱,显然未经过专业的降噪处理。 却足以听清说话的声音。 虽然只是似有若无的,断断续续的几段。 出声的是一个男人,或者说男生更恰当,那声音有着少年的清亮,却又摆脱不了因渴切而引发的嘶哑。 “不要……太快了……我不行了……” 一声声难耐的呼唤。 “我爱你……我爱你……我好爱你。” 一遍遍被撕开的心。 上午九点半,一道身影奔跑在雨中,以闪电之势冲向综合楼二楼。 广播室的门被一脚踹开,蒋楼进去的时候,正碰上鬼鬼祟祟准备出来的陈正阳。 屋里只有他一个人,蒋楼上前两步,一拳径直挥在他脸上。 陈正阳几乎被打飞出去,身体后仰,“砰”地摔在地上。 又被蒋楼拽着衣领拎起来。 蒋楼面色狠戾,居高临下地瞪着他:“是你播的吧,是不是你?” 从懵圈中回神,陈正阳顾不上疼,咧着嘴笑:“怎么是我?不是你把这音频给王妍的吗?我不过是破解密码,帮你一把。” 陈正阳本就是贼眉鼠眼的长相,面颊肿起来,显出几分阴恻恻的瘆人。 “我还帮你做了点处理,你是不是该谢谢我?”陈正阳啐出嘴里的一口血沫,笑得五官拧在一起,“他叫得那么骚,上起来感觉怎么——” 没等他说完,蒋楼又一拳砸下去。这下没收力道,陈正阳的脸都被打歪了,这才大声痛叫起来,喊救命,杀人了,快来抓杀人犯啊。 就在这堪比噪音的刺耳惨叫声中,蒋楼的右耳,准确地捕捉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来自此刻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黎棠站在广播室门口,看着里面的混乱场面,有一种抓住症结,恍然大悟的感觉。 就像解答一道题,要站在出题者的角度,避开陷阱,识破障眼,层层分析,抽丝剥茧,方能直击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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