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棠竟然真的思考了一下可行性:“如果有这样的医疗技术,我倒想跟你互换左耳。” 蒋楼觉得他异想天开:“就算真有这样的技术,也容不得你随便换来换去。” “不用换来换去,换一次就好。”黎棠看着他,“我愿意把左耳永远地换给你。” 不是第一次从黎棠口中听到“永远”这个词。 上次,黎棠和他约定,只要不提分手,他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 可是在蒋楼的世界里,没有永恒的东西,一切都会失去。 哪怕黎棠说得那样虔诚,让人无从质疑这个假设的真实性,蒋楼也一点都不觉得开心。 得到了,牢牢地握住了,为什么不开心?蒋楼不愿去深想其中的原因。 他只是和平常一样笑着:“笨蛋。” 不要总是把那么艰难的决定,说得那么轻而易举。 今晚蒋楼有比赛。 对手是去年年底俱乐部新进的成员,名叫裴浩,初生牛犊不怕虎,偏好直接近距离硬拼。 由于蒋楼与拳馆的负责人老张是“旧相识”,裴浩以为蒋楼走后门打轻松赚钱的比赛,对他一直颇有意见。 上场前,裴浩笑问:“今天你的小男友怎么没来?” 随着黎棠陪蒋楼来拳馆的次数渐多,拳馆的人几乎都认识蒋楼的“小男友”。 见蒋楼低头缠绷带,并不理会他,裴浩也不气,边戴拳击手套边说:“如果他在门口等,建议你现在给他打个电话,这场比赛,恐怕没那么容易结束。” 比赛一共打了十个回合。 使用的还是最耗费体力的地面技。刚开场,裴浩就干脆地放弃试探进攻,直接飞踹攻击,蒋楼边防守边反击,还是被裴浩一个扫腿绊倒在地。 好再裴浩用足弓钩索压住蒋楼的同时,蒋楼也将他牢牢锁死。考验地面技术的时候,唯有体力和耐力兼具,方有翻盘获胜的可能。 中间蒋楼抓住机会,趁裴浩处在下位,双脚绕到他脑后,交叉收紧,形成三角绞,维持姿势直到将他压制到脑部供氧不足,不得不举手叫停,才结束了这场恶战。 回去的路上,蒋楼一边用随身携带的碘伏处理脸部和四肢的伤口,一边几分庆幸地想,好再今天黎棠没跟来,不然看到这样玩命的打法,说不定又会掉眼泪。 胸口和腹部的伤车上不好处理,蒋楼下车后套上兜帽,迈着大步匆忙地穿过灌木丛。 却在即将上行的时候,顿住脚步。 只见前方,云雾溟濛的天幕为底,一道瘦削身影立于其中。 她比十年前瘦了许多,却依然美丽,款式简单的风衣穿在她身上,也有一种雍容的气质。 对上蒋楼的视线,她弯唇扯出一个温和的笑,却让蒋楼觉得陌生。 在他的记忆中,母亲留给他的,只有一个不肯回头的背影。 此刻的张昭月,同样有一种恍惚而陌生的情绪。 昨天,她给黎远山打了个电话,在她的百般质问下,黎远山终于承认,蒋楼左耳失聪的事,他当年就知道了。并且还匿名出资给福利机构,让他们安排给蒋楼手术治疗,手术失败后的助听器,也是他出资提供。 电话里,黎远山振振有词:“当年替你一次性付清抚养费,留的是我的联系方式,不知道那福利机构是怎么弄到我的号码,电话都打来了,我当然不能坐视不管……不告诉你是怕你担心,事情已经发生了,无法扭转,能做的只有尽力去解决。自那之后我就再没有关注过他那边,不管是福利机构还是他的姑姑也都没再联系我,想必他过得不错。” 过得不错。 张昭月看着蒋楼面颊的瘀伤,想起老房子墙壁上的坑洼裂缝,心中不无凄楚地想,这叫过得不错。 嘴唇动了动,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蒋楼率先出声:“有事吗?” 嗓音低沉,比前天晚上在家里还要冷硬几分。 却是没有再喊她“阿姨”,张昭月莫名感到安慰。她和蒋楼的距离不过两三米,足够看清他挺拔的身躯,和深邃俊朗的样貌。 至少他平安无事地长大了,还长得如此拔萃。 “没事。”她轻声道,“就是来看看你。” 虽然,她自知没脸来见他。 十九年前离开叙城,她就没想再回来,十二年前的那次短暂归来是冲动之下的偶然,而这次则是身不由己,是黎远山固执己见,非要假借让她安心养病的名义送她回来。 和蒋楼碰面更是意料之外,若不是黎远山没有提前打听好,把黎棠安排到和蒋楼同班,便也不会…… 没等张昭月想完,蒋楼轻笑一声:“现在看到了,满意了吗?” 察觉到蒋楼语气中的抗拒,张昭月深吸进一口气:“我听说了,你十岁那年休学,是因为和别人打架,弄伤耳朵。” 起初蒋楼并不理解她为什么要重提这件事,后来稍微一想,便明白过来——这样说,一来可以告诉他,她在昨天之前并不知道他耳朵聋了的事;二来可以提醒他,你的耳朵受伤,是因为你自己好斗跟人打架。 蒋楼更想笑了,是啊,他早就知道自己活该,可是成为别人口中的孤儿,难道是他自己愿意,主动争取的吗? 为什么全世界的大人,都那么会找借口为自己开脱,那么懂刀扎在哪里最痛? 见蒋楼不说话,只是用漠然的眼神看着她,张昭月鼓起勇气去看他左边耳朵,问:“听说有给你配助听器,怎么不戴?” 这回蒋楼很快抓住重点——既然能这样问,代表她知道他曾经有过助听器。 多半也不只是“听说”而已,叙城福利院的资金一向不充裕,当年怎么会拿得出那么多钱给他做手术,配助听器? 多年的疑惑迎刃而解,心继续往下沉的同时,蒋楼有一种放下包袱的松快:“被别人扯下来踩碎,坏了。” 他甚至有心情补上一句,“是我自找的,跟你没关系。” 张昭月微微一怔。 她知道蒋楼聪明,但没想到他竟会洞彻人心。 是要经过多少摔打搓磨,才能习得这样的敏锐和清醒? 按捺住心头泛起的苦涩,张昭月问出她最想知道的事情:“那你的姑姑呢?当年我留下了一大笔抚养费,足够你用到大学毕业,当年你爸爸去世,我曾拜托过她……” “这你该去问她,而不是来找我。”没说几句话,蒋楼就显出几分不耐,“看够了吗?麻烦让个路。” 他抬脚踏上青石板,即将擦身而过时,被张昭月捉住手臂。 “我知道你恨我。”她站在蒋楼的右侧,因此声音能够清晰地传递,“可是当年的情况,作出那样的选择我也身不由己。后来我也有尽力补偿你……” 蒋楼打断她的话:“那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谢谢你十二年前回来,带走了我的父亲,现在又回来,送给我一个弟弟?” 蒋楼的目光由不显情绪的淡漠陡然转为一种锋利的冷冽,“我的父亲因为他而死,作为补偿,你是不是应该让我杀了他,一命偿一命?” 听到这样狠绝的话,张昭月喉间一哽,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也正是这毫不留情的言辞,撕开了她身上那层道貌岸然的外皮,让她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可恶,这种时候竟然还在下意识为自己辩解。 世间事皆是种因得果——若不是她抛夫弃子,蒋楼就不会从小没有妈妈;若不是她一时冲动回到叙城,蒋楼的爸爸就不会死;若不是蒋楼“父母双亡”,就不会被人欺负,不会左耳失聪,也就不会休学;若不是休学,黎棠和蒋楼根本没机会同班,甚至不可能相识。 追根溯源,是她造下的孽,是她狠心却又做不到完全狠心。如今她却在这里通过推卸责任的方式,通过告诉自己“至少他好好长大了”,来减轻自己的罪恶感。 黎远山此人傲慢独裁,自私固执,但他有句话说得对,已经发生的事便再也无法扭转,蒋楼爸爸无法死而复生,蒋楼的耳朵无法恢复听力,那些她未曾亲眼目睹的艰难岁月,那些日积月累的怨恨,也不可能如云烟般一夕消散。 哪有什么补偿,能够让一切重来? 可是如果一切无法从头来过,所谓的补偿,又有什么意义? 自见到蒋楼起,就勉力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断裂,张昭月嘴唇抽动,近乎崩溃地流下眼泪:“对不起……”她声音沙哑,断断续续,“是妈妈对不起你。” 立在原地的蒋楼猛然一怔,不知为的是那句“妈妈”,还是那声“对不起”。 然而,即便是他曾苦苦等待,历经无数个春秋才等来的一个母亲,一声迟来的抱歉,竟也有其“目的”。 “妈妈不想求你原谅,只拜托你不要伤害黎棠。” 张昭月抓住蒋楼胳膊的手收得更紧,指节都泛起青白,“不要伤害他……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是无辜的。” 是啊,他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他就是全然无辜的了吗? 蒋楼问自己,如果他无辜,那么我呢,我就生来有罪吗? 难道只需要三个字就能一笔勾销,那他这些年摸爬滚打的困苦,辗转反侧的煎熬,算什么?父亲的惨死,又算什么? 回身望向隐入黑夜,如同一条巨蟒盘踞在山外的公路,仿佛是看着一切恩怨纠葛的开端。 耳畔女人的抽泣声渐远,响起的是风呼啸着灌入心底那片废墟的声音。 蒋楼濒近麻木地想,你们是不是都忘了,十二年前,我的父亲就死在这里。 深夜,蒋楼拨通黎棠的电话。 响了九声,黎棠才接。应是被吵醒,嗓音有种困倦的懒意:“怎么了……这么晚给我打电话。 “没什么。”蒋楼说,“就是想你了。” 黎棠在那头吃吃地笑:“我也想你。” “那你想好了吗?” “……嗯?” “要不要再多点时间考虑?” “啊……”黎棠才反应过来蒋楼说的什么事,翻了个身,脑袋往被子里埋了埋,怕人听见似的很小声,“再等我五天吧,五天就行。” 蒋楼并没有问他要五天时间做什么,只应道:“好。” 想到过几天要做的事,黎棠的脸提前开始升温,他咬了下嘴唇:“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就睡了。”蒋楼说。 “那……你会梦到我吗?” “当然。” “你梦里的我是什么样子?” “是一只蝴蝶。” “被网缚住的那种?” “嗯。” “……你怎么抄袭我的梦啊。” 聊了一会儿,黎棠便打起哈欠:“我困了,晚安。” 蒋楼也说晚安。 临挂电话,黎棠迷迷糊糊又强调一遍:“五天……只要再等我五天,一定要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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