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刚才发生的事,黎棠仍心有余悸。即便这房子隔音不错,除非把耳朵紧贴在墙上,不然他们发出的动静根本不至于被外面的人听见。 难得拿乔的机会,黎棠自不会放过。他放下手机,抄起枕边的《基督山伯爵》,佯作还没消气,故意不理往这边走来的人。 结果没看两行就忍不住,随着翻书的动作瞥眼看过去,瞧见蒋楼坐在床边,手握他送的录音笔,拇指放在录音键上,一动不动地出神。 黎棠心里本就不坚固的壁垒顿时垮塌,他心软地主动上前:“今天周末不上课,你干吗把它带在身边?” 蒋楼没有回答,而是反过来问:“花枯萎就枯萎了,干吗做成干花?” 得知蒋楼已经看出床头插在花瓶里的干花是情人节的那束,黎棠几分羞赧地说:“舍不得嘛,你第一次送我花……” 制作干花的过程极其考验耐心,黎棠选的是细沙干燥法,为保证花瓣不掉,铺沙的时候他几乎屏息,动作轻得不能再轻。担心沙吸饱水分不再发挥作用,他每天无论多晚到家,都要换一遍沙,花大量时间去重复同样的步骤。 这种事对于陷入爱情的人来说稀松平常,所以黎棠并没有打算告诉蒋楼。他只好奇:“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的人喜欢红色,很奇怪啊?” 黎棠其实非常清楚自己在旁人眼中的形象——温吞,沉郁,不起眼,胆小怕事。 他这样淡得仿佛能被随意抹去的人,竟喜欢热烈奔放的红色,难道不奇怪吗? “不奇怪。”蒋楼说,“我只觉得,果然如此。” 血也是红色的,冷却凝固后会变成透着黑的暗红。 红和黑好比月球的阳面和阴面,一亮一暗,一热一冷,相偎相依,彼此融合。 所谓手足之情,兄友弟恭,也不外如是。 况且,黎棠是那么适合红色。 只是无人得见他情动时眼角那抹明艳的红,不知他颤抖难耐红唇翕张时的摄人心魄。 这晚,新套的被褥没有派上用场,黎棠的身体在被子底下时而紧绷,时而松懈,最后像被使用过度的弹簧一样瘫软在床单上。 说好互相帮忙,却只有他一个人游走在崩溃边缘,甚至死去活来……关灯前,黎棠露出虚脱的半张脸,羞愧地戳了戳蒋楼的胳膊:“就睡了吗?你都还没有……” 蒋楼将床头灯暗灭,黑暗中,他的眼眸现出萤火般幽微的光,只一瞬,就被坠下的眼皮遮盖。 “下次吧。” 像是笃定“下次”一定会来,蒋楼说,“到时候,你总该想好了。” 次日清晨,黎棠醒来时,蒋楼已经不在身边。 匆忙洗漱完下楼,正在厨房做饭的阿姨说:“他走了好一会儿了,没吃早饭,我让他带上三明治和牛奶,他也不肯。” 看一眼窗外灰白色的天光,黎棠不明白蒋楼为什么走这么急。 打算随便对付两口就去学校,黎棠刚在餐桌旁坐下,张昭月披着外套从楼上下来,看向黎棠时表情有些懵然:“蒋……你的同学呢?” 黎棠把阿姨说的话重复一遍,张昭月点了点头,坐下吃饭时仍有一种晃神的心不在焉。 黎棠已经习惯和妈妈一起吃饭时保持安静,因此当张昭月再度开口,黎棠难免愕然。 “你和他,在一个班吗?”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蒋楼。黎棠稍顿片刻,便回答:“上学期在一个班,这学期我在(5)班,他还在重点班。” 张昭月点头,像是早就知道这件事,只是想从黎棠这里得到验证。 她舀两下碗里的粥:“那你知不知道他……他家里的情况?” 这个问题由来并不稀奇,作为家长,去了解孩子朋友的家庭情况,无可厚非。 经过一番斟酌,黎棠说:“他父母早逝,现在一个人住。” 张昭月喃喃重复一遍“父母早逝”,轻笑一声:“他是这么告诉你的吗。” 黎棠将这笑理解为不相信,毕竟蒋楼现在如此优秀,任谁都很难想象他是靠自己一个人成长至此。 若是别人,黎棠可以权当没听见,可这声笑是冲着蒋楼,黎棠就无法忍耐。 “他没有告诉我,是我自己打听来的。”黎棠为蒋楼正名道,“全校同学都知道他没有父母,要是有父母,他也不会被欺负到休学……” “休学?竟然是休学吗……”张昭月急切打断,“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会休学?” 母亲反常的态度,令黎棠愣了一下。 不过并未起疑。他正说得有些义愤填膺,只当张昭月求证心切,回道:“好像是在他十岁的时候,和几个初中生打架,他的左耳受伤听不见了。” “……听不见了?” “嗯……完全听不见声音。” 黎棠不想用“单侧聋”这个医学名词,觉得太残忍。 关于蒋楼,他也只打算说到这里。黎棠不奢望所有人都能痛心蒋楼的遭遇,至少不能让他被人误解和揣测。 而且黎棠从来都相信自己的妈妈,那个会在他挨打时扑过来护着,会在他生病发烧时抱着他一整晚的妈妈,有一颗柔软的慈悲心。 只是没想到,张昭月的反应如此激烈。 咣当——瓷勺砸入碗底的刺耳声音。 黎棠抬眼,入目的是母亲抖到勺子都抓不住的手,还有血色褪尽的面孔。 “听不见了……” 张昭月看向黎棠的眼神几近恳求,像是企盼他能给出否定的答案。 “他的左耳,真的完全听不见了吗?”
第37章 就是想你了 周一,蒋楼在晨读课之前到教室,整理桌面堆积的书本试卷时,后桌的男生凑上来,夸张地嗅了嗅:“你今天怎么这么香。” 蒋楼愣了一下。 昨天他洗澡没换衣服,但用了黎棠卫生间里的玫瑰味沐浴露。 单纯是沐浴露的话,香味不足以留存到现在。主要是因为蒋楼整晚都跟黎棠睡同一张床,黎棠睡相不算差,但喜欢抱人,有时候翻个身手臂横伸过来,就抱娃娃似的把蒋楼搂了过去。 黎棠不仅用玫瑰味的沐浴露,还用玫瑰味身体乳,玫瑰味护手霜,和他待在一起久了,便会发现他身上自然而然飘着淡淡的清香,黎棠之前还自嘲说被玫瑰腌入味。 而现在,蒋楼也跟着沾染入味,若是黎棠还在(1)班,说不定他俩已经因为相同的香味被人发现了。 意识到这一点,蒋楼无甚情绪地扯了下嘴角。 要是黎棠知道了,又要担惊受怕,说不定会催他赶紧洗手洗脸,去去味道。 昨晚的照面在蒋楼的意料之外,答应去黎棠家本就欠考虑,如今想来,原本的计划或许会被这次碰面打乱。 不过没关系,从昨晚黎棠的反应来看,进度比他预想中快很多,就算现在就点燃引线,爆炸的阵势也能够达到效果。 晨读课铃声打响,朗朗的读书声中,蒋楼后仰靠住椅背,闭了闭眼睛,呼出漫长的一口气。 想起昨晚那女人看见他时的惊讶,蒋楼久违地有一种舒畅的快意。 他已经开始期待天塌地陷,到时候她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想必会非常有趣。 可是眼前却浮现出另一张面孔,皮肤莹白,轮廓精致漂亮,眼尾微挑,里头含着一汪澄净水液,仿佛一眨眼就要奔涌而出。 为什么哭? 是谁把你弄哭了? 蒋楼猛然睁开眼睛,犹如自梦中惊醒,斩断脱轨的思绪。 另一边的(5)班同样是晨读课,黎棠有一半时间都在走神。 如今没有李子初的看管,摸鱼更方便了。其实黎棠已经改掉了上课注意力不集中的毛病,今天的心不在焉完全是不受控制,并非他主观上愿意。 他的视线在书本上,嘴巴也在念,刚学的文言文翻来覆去地读,脑袋里却想着早上在餐桌旁发生的对话,和张昭月过分夸张的反应。 虽然后来,张昭月上楼平复完心情,回来的时候告诉黎棠,她只是想到了一个有类似遭遇的朋友,才一时控制不住情绪。 黎棠还是觉得古怪。什么样的朋友,能让妈妈惦念至此?既然是朋友,平时为什么没见来往? 他想起去年不小心听到的,父母之间的通话。 ——是你安排我回叙城,我根本没想过去见他,也没脸去见他。 ——只是想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这个“他”指的就是这个朋友? 可是为什么没脸见他?难道这个朋友的“类似遭遇”,是妈妈造成的吗? 今天下雨,大课间的跑操取消。 胡思乱想半上午,苏沁晗来(5)班找黎棠玩的时候,黎棠的脑细胞已经阵亡一大片,说话都嫌费劲。 不过苏沁晗本就是为了吐槽,只管自己疯狂输出。 “我真是好无语,当了一年多的广播站播音员,运动会都是我读的稿,现在说换掉就换掉,至少提前通知我一声,弄个投票选举什么的啊,票出去还能让我心服口服。” “其实我知道,是我爸担心影响学习才让广播站换人,可是换谁不好,非要换成王妍……” 苏沁晗胳膊肘捣了黎棠一下,“你知道王妍吗?” 黎棠慢吞吞地点头。 冬令营他和蒋楼“装不熟”的时候,在山腰平台上主动向蒋楼搭讪的就是王妍。后来回去的大巴车上,苏沁晗仔仔细细向他科普了王妍的各种“绿茶”行为,包括但不限于发表过“女生都小心眼,我比较喜欢跟男生玩”的“茶言茶语”,以及在高二开学之初,为了抢在苏沁晗前面,借“和朋友打赌输了”的名义向蒋楼表白的事。 虽然已经放弃蒋楼,但旧怨未泯,苏沁晗双臂抱胸,哼道:“一想到我的播音员位置让给她坐,就觉得好晦气。” 黎棠心思不在这里,随声附和道:“是啊,晦气。” 苏沁晗突然想到:“对了,男播音员也换了,换成以前跟我同班的那个陈正阳。” 听到陈正阳的名字,黎棠的耳朵警觉地动了一下。 怎么能忘记这家伙德行败坏,在跨年晚会后台偷怕女生更衣,被黎棠抓住后非但不知收敛,还公然挑衅,闹到教导处去,就为把黎棠从冬令营的名单里划掉。还有他那个好兄弟赵郁涛,为替他报仇当众给黎棠难堪,还泼黎棠一身热水。 这下是双重叠加的晦气,黎棠当即摸出手机,打开购物网站。 苏沁晗问他:“要买什么?” 黎棠说:“隔音耳塞,你一副我一副,广播放送的时候戴上。” 苏沁晗笑得不行:“可真有你的。” 选了一家同省的店铺下单,隔音耳塞次日到货。 晚上坐公交时,黎棠戴上耳塞试隔音效果,蒋楼看他试来试去,把耳塞揉圆捏扁,还是能听到外面的汽车鸣笛,笑说:“要不我把耳朵借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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