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其中亦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再次意识到人类是如此善于忘记痛苦的一种生物,黎棠自肺腑里缓慢地呼出一口气,在车窗上凝成一团白色结晶。 可惜他忘了,热闹意味着人多。 抵达市中心的商场,还没进门,黎棠就被汹涌的人潮吓到了。 商场东西南北四个门全开,几乎所有店铺都挂出了“今晚营业至24点”的告示牌,然而并不能缓解客流压力,商场外人头攒动,里面摩肩接踵,黎棠和蒋楼乘扶梯上三楼,想先找间饭店吃顿饭,结果每间都客满,问门口的服务员还要等多久,他们都给出了两个小时以上的答复。 现在已经快9点,晚上11点吃得哪是晚饭,夜宵还差不多。 电玩城更是人挤人,经过时还看到有人为争抢一台游戏机的使用权大打出手。连卖衣服的店里都水泄不通,给置身其中的黎棠生出一种旺季出行旅游景点的无力感。 他没忘记蒋楼在嘈杂的场合听不清声音,进而会产生焦虑。眼看绕了一大圈,找个地方坐都无望,黎棠果断撤退,对着蒋楼大声道:“我们先下去吧!” 下楼走的是安全通道的楼梯,有同样怕吵的情侣躲在楼梯间接吻,从他们身边走过时,黎棠唯恐打扰人家大气也不敢出。到一楼对上整面墙的装饰镜,才发现自己整张脸都红透了。 这个时间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因此一楼稍微清净。低着头尴尬地往前走,听见扬声器里传来的声音时,黎棠停住脚步。 正前方是商场正中间的舞台,许是商场安排的节目,此刻正有十几个小朋友排成三排,在台上唱歌。 先唱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紧接着又是一首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孩童稚嫩婉转的嗓音,阳光烂漫的笑脸,轻易平复心底的焦躁,让人感到祥宁。 黎棠驻足在舞台前听了一会儿,蒋楼站在他身边。 听到第二首歌尾声,黎棠偏头,问蒋楼有没有听过这首歌。 蒋楼靠近他耳边,说Merry Christmas。 然后笑着看他:“请老师点评一下,这句说得标准吗?” 当然标准,标准到黎棠耳朵都发烫了。 往出口走的时候,黎棠看见卖炸物的店对外的窗口只排了七八个人,立刻问蒋楼:“我们吃那个,怎么样?” 蒋楼说好,黎棠便冲了过去,走前只匆忙丢下一句:“在这里等我。” 可惜这回又失算了。 那户外窗口排队的人虽少,但人家堂食的多啊,订单是按顺序制作,所以黎棠看似排在第八位,实则前面还等着三十多位。 黎棠就这样站在队伍里等啊等,足足二十分钟过去,才轮到他点单。 从点单到取餐又有好几分钟时间,终于把刚出锅的炸肉串拿到手里,已经是半小时后了。 黎棠一路小跑返回,却没找到蒋楼。 环顾四周,到处都没有蒋楼的身影。 黎棠有些慌了,他高声喊蒋楼的名字,回应他的只有陌生路人奇怪的眼神,还有心底深处空旷而遥远的回音。 他开始在人群中穿行,一边找一边拨打蒋楼的手机。 楼梯间没有,洗手间没有,舞台旁没有,附近的店里也没有……不得已来到室外,宽阔的广场上人来人往,想找到一个人犹如大海捞针,并不容易。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黎棠忽然发现,十七年来,自己好像一直在找人,小时候找妈妈,现在找蒋楼。 他曾听过这样一句话——真正爱你的人不会让你担心。可是这算什么呢?他为什么总是在寻找,总是害怕失去? 当电话接通时,黎棠松一口气的同时,心底浮起一阵迷茫。 他问:“你在哪里?” 电话里没有声音。 有人在身后拍了拍黎棠的肩膀,黎棠转身,看见披一身寒气的蒋楼,和他手上的一朵硕大饱满的棉花糖。 回去还是乘公交,最后排靠窗的老位置。 黎棠把装有油炸肉串的纸袋递给蒋楼:“你先吃。” 接过纸袋时,蒋楼的手指碰到黎棠的手背,他愣了一下,一时没动,黎棠问他怎么了,他才回神般地收回手。 黎棠终于得空观察那朵棉花糖。 小时候黎远山管得严,不让他吃这些路边摊,因此棉花糖这种食物,他只见过,没尝过。 捻着木棍在手里转一圈,黎棠屏气凝神,心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像云的食物,那么软,又那么轻。 口感也很神奇,刚碰到舌头就化了,如果没有残留在口中的甜味,会让人以为什么都没吃。 蒋楼也在观察。 他看见黎棠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东西,先是转着圈看,然后伸出一截舌头,缓慢而郑重地舔了一下。 那样认真,仿佛品尝的不是五块钱的街边棉花糖,而是昂贵的米其林三星料理。 等棉花糖融化在舌尖,黎棠的眼睛倏然睁大,转过来惊喜地说:“好甜!” 车窗外的霓虹映在瞳孔里,笑容灿烂到有些晃眼睛。 蒋楼不喜甜,拒绝了黎棠“你也尝尝”的邀请。 他打开装油炸的纸袋,与油香一起冲入鼻子的,是浓烈的辛辣味。 闻起来冲鼻,吃起来更是刺激,蒋楼咬一口,慢慢地咀嚼,忽而扯了下嘴角。 是他喜欢的辣度,正常人一口都吃不了。 究竟加了多少料,不会把人家一整瓶辣椒粉都倒进去了吧? 到蒋楼家所在的山脚下,黎棠依依不舍地舔掉最后一口棉花糖,把木棍扔进路边的垃圾桶,用纸巾擦干净手,才跟着蒋楼向上行。 蒋楼说:“不用送了,你赶紧回去。” 黎棠四个字就把他堵回去:“来都来了。” 来都来了,为什么不送到家门口呢? 一个小时前因为找不到蒋楼而产生的迷茫,好似已经被那无孔不入的甜味冲淡,此刻黎棠只想和蒋楼待在一起,哪怕多一分钟也是好的。 像是听到他的心愿,两人刚到家门口,天空便开始落雨。 不同于前两天的淅沥小雨,这场冬雨来势凶猛,雨点大而密集堪比冰雹砸下,风也有凛冽之势,吹得窗户哐哐作响。 蒋楼从屋里拿了把伞,撑开:“走,送你下去。” 顶风走到半腰,就见小卖部老板打着手电朝他们挥舞,喊道:“路滑危险,雨停之前别下来!” 只好原路返回。 前天的地震令周围山土疏松,而暴雨在此时将泥土冲刷而下,供人脚踩的几块青石板都被泥浆覆盖,比黎棠第一次来这里时还要湿滑崎岖,令人寸步难行。 面对狂风暴雨的侵袭,伞的作用微乎其微,即便蒋楼已经把伞面往黎棠那边倾斜,黎棠还是被浇了一身的雨。 千难万难地走回蒋楼家,站在门口的屋檐下,黎棠摸一把脸,几分无语地说:“人家圣诞节下雪,我们下大暴雨。” 蒋楼把伞收起,抖了抖,立在门边:“所以让你别送我,叙城一年有近一半的时间在下雨。” 其实黎棠并没有抱怨的意思,他只是觉得圣诞节和雪比较相配。叙城不下雪,多么可惜。 他不讨厌雨,尤其是能让他多留一会儿的雨。 “怎么办啊……哥哥。”黎棠说,“我回不去了。” 这是他第一次用上这个新称呼,声音像蚊子哼,不确定蒋楼有没有听见。 说完他自己先不好意思,抬起手摸了摸耳朵,别开脸。 蒋楼听见了,听得很清楚。 正因为太清楚,让他想起白天在学校,班主任把他喊到办公室,告诉他有人愿意资助他全额学费一直到他大学毕业时,他那无法形容的心情。 怎么会不知道资助人是谁,早上黎棠和那西装革履的男人从车上下来,走进校园,蒋楼在他们身后看得分明。 也看到那男人经过教室门口时瞥过来的眼神,像在看路边的乞丐,或者废品收购站多余的垃圾。 这份“爱心资助”得益于谁,蒋楼心里也门清。 所以他拒绝了。 他只觉得恶心。 所以在面对那两人的儿子时,蒋楼没法心平气和,甚至暂且放下计划,只图一时痛快地想整一整他,让他流泪,让他伤心。 可当站在商场外,透过玻璃看见黎棠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转地找他,口袋里的手机还在不断地响,是黎棠打来的电话,蒋楼心中非但没有一丝愉悦,反而觉得没意思,无聊透顶。 只流泪怎么够,应该让他痛哭流涕,从天堂摔进地狱里。 于是蒋楼中途放弃,在旁边最近的摊位上买了根棉花糖,结束了这场“躲猫猫”的游戏。 于是在一起淋过雨,被依赖着的当下,蒋楼听出了黎棠的渴望,并给予回应。 伸手,拨开被雨水浸湿的头发,对上小狐狸湿漉漉的眼睛。 “那就留下来吧。”蒋楼说。 谁让你那么好哄。 谁让你的手,摸起来那么冰。
第26章 这样就不冷了 进屋后,黎棠先给妈妈打电话,说今晚不回去了。 “雨太大了,路上车都少,老城区几条路都裂了很危险,让孙师傅不要来接我了……我在同学家,他家住学校附近……爸爸已经走了吗?” 得到黎远山下午已经飞首都的回答,黎棠放松下来:“对了,妈妈你知道爸爸早上去学校找老师,是有什么事吗?” 那头的张昭月沉默片刻,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应该是问你的在校情况吧。” 挂断电话,黎棠抬眼,看见蒋楼正在往一个橡胶制成的容器里灌刚烧好的热水。 灌到满,盖上塞子,拧紧,蒋楼把那酒囊似的容器递给黎棠:“拿着。” 黎棠接了过来,手上一暖,才知道这是热水袋。 第一次用这种原始热水袋,黎棠很是新鲜地摸来摸去,指甲刮过上面用来防滑的橡胶褶子,问蒋楼:“冬天你都用这个取暖?” 蒋楼又接了一壶水,往加热底座上一放:“我不需要取暖,这个是小卖部老板卖不出去送我的。” 说着瞥一眼黎棠紧紧抱着热水袋的手,“闲置很多年了,别抱太紧,可能会爆炸。” 黎棠吓得立刻松开,把热水袋放在膝上,手轻轻地贴上去,时而翻个面,小心地汲取温暖。 很快就饿了,毕竟黎棠只吃了棉花糖,约等于没吃晚饭。 恶劣天气不便出门觅食,蒋楼家里又只有泡面,黎棠一口面一口冷掉的炸肉串,把自己辣到满头大汗。 吃完做饭后运动,套上拳击手套打沙袋。已经适应跑操的黎棠力量却没见长,一拳捶过去那沙袋纹丝不动,很是丧气。 蒋楼走过来,教他先摆好格斗的准备姿势,即双脚与肩同宽前后开立,双拳提至肩高,肘部弯曲,后手臂护住肋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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