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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柯宇寰才在惊惧中，勉强入睡。他睡得并不安稳。依稀间感觉有蚂蚁爬虫钻进他的身体里，酥酥麻麻，疼痛难忍，他睁开眼，借着月色，看到身边躺着白天那个死去的人，密密麻麻的蛆虫在他空洞的五官和颅骨上钻进钻出。 他蓦然惊醒。天还没亮，池野已经起了，穿戴整齐。 “我正想叫你。”池野道，“快起来吧，你今天要去纹身。” “纹什么身？”柯宇寰从没穿过这么正规的裤子，皮带怎么都扣不好。 池野犹疑了一下，上前帮他扣好皮带，整理衣领。 “组织里每个人都要纹身。”他掀开衣服，他看到一枚勋章模样的纹身盘旋在他腰间，熊熊燃烧。 柯宇寰双眸发亮：“这是组织的标志吗？还是...只有获得荣誉的人才能得到？” 池野失笑，没搭理他，独自走出了寝室。 这把死亡当荣耀的地方，他还真以为是避风港黄宫殿。 不是勋章，是枷锁，是桎梏，是囚笼。 早上食堂吃饭时，初来乍到的柯宇寰莽撞无畏，坐在池野身边肆无忌惮地对他搭话：“他们为什么都叫你疯狗？” 池野啧了一声，懒得搭理他，甚至把餐盘往旁边挪了挪。 柯宇寰不依不饶地也更欺近他，圆溜溜的眼睛在他脸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你长得也不像狗嘛。” 这回池野的脸上有了表情，是一种吃瘪的难堪与尴尬。 在这巨大的斗兽场集中营中，有人虽生犹死，有人死无定所，所有人的灵魂都从内而外散发出腐朽的气息，只有柯宇寰是生机和希望，在这密不透风深沉浓重的黑暗里，红得刺目，白得皎洁，眉眼神采飞扬，笑容意气风发，仿佛是这里和外界唯一相通的象征和桥梁。 连练枪时，都会无忧无虑地哼着，不知从哪学来的走调歌谣。 池野抱起臂，站在不远处眼神复杂地看这个无知却纯粹的少年。 他可羡而又可怜。 不知以后杀人时，他还会不会哼着他的乡音童谣。 也许是被他带动，也许是他太过锲而不舍死缠烂打，总之池野渐渐地开始和他说话了。两人半夜会在宿舍里也聊一些闲话。青春期的男孩，再怎样还是会有一些向往和体征。池野说他第一次执行任务是十三岁，在外面认识了一个女孩，虽然没什么缘分，也不可能，但她是他的性启蒙对象。 他还把照片给柯宇寰看，柯宇寰毫不客气地嗤道，你的眼光也不怎么的嘛。 就像他之后爱上君晓，他一直觉得他是鬼迷心窍。 从池野字里行间的描述，他能听出他对外界的渴望和喜爱。 但讽刺的是，不同于他别无选择，池野是自愿拿钱卖命。一开始看中高额佣金，给妹妹治疗白血病，后来妹妹没了，他也无法脱身了。 总之，都是身不由己，孤苦无依。 一晃几年，柯宇寰转眼长到池野曾经的年纪。 该出任务了。 那天是寒风凛冽的暴雪，也是他的十三岁生日。 处决在一片僻静的树林里进行。 风雪侵袭他的视线，他几乎拿不稳手枪，不知是因惊惧颤抖，还是寒冷所致。 总之，遍体生寒，连里面的血液都近乎凝固。 砰。他开了第一枪。群鸟惊飞，拍打着翅膀抖落残雪。男人身下的血染红雪地。 砰。枪声惊起最后一只笨拙的幼鸟，坠落在地上，然后在雾气中盘旋了几圈飞向远方。男人靠在墙脚下半张着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了。 砰。最后一点细雪从松枝上震落。风卷起来柯宇寰脖子上的围巾，在空中猎猎作响。 男人死在一棵松树下，树枝上挂着柯宇寰的黑色围巾。 他抬起僵硬的腿，迈出一步，脚印全是血。 更多的血从尸体下绽放开来。 他慌乱地去踩干净的雪地，试图用纯洁掩盖掉这些罪恶，然而鞋底也只是被血染得更加肮脏。 他抬起手，发现枪托上也是血，指缝间也是血。 更多的血从他的额头流淌下来。 血，眼前都是血，衣服上是血，脸庞上是血，脑颅里也是血，骨骼里也是血，他穷极一生，也没见过这样多的血，源源不断铺天盖地，似乎要把他淹没。 千万根神经都清晰地感知着，血液的侵蚀。 他发疯似地挖刨雪地，把冰冷的雪涂满全身，最终筋疲力尽地倒在茫茫风雪中。一滴泪终于流下来，又被冷气很快凝固。 恶心感后知后觉袭来，他翻江倒海，止不住地呕吐，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三枪。他用三枪解决了，人生中第一个杀死的人。 柯宇寰的手枪很快升级成狙击枪。 鸟枪换炮的第一天，就要去杀一个曾经的同伴，现在的叛徒。 稚气未脱的少年，会熟练地架起枪托，屏息凝神潜伏在大楼上，面无表情毫不手软地将同伴一击毙命。 当杀人成习惯，愧疚反而是一种罪过。 也会在灯火辉煌中，对赴宴的高官彬彬有礼，叔叔好。 下一秒就从餐盘下拿出枪。 再脱下染血的服务生制服，扔到无人知晓的角落，让它和老鼠一样腐烂挥发。 明亮清澈的眼眸被鲜血染红，邪恶残忍与青春烂漫交杂共存，相得益彰。 他不知道自己快不快乐。 躺在床上，有时候看外面忽明忽暗的巡逻灯，他会想起饥寒交迫的遥远从前。 那时吃上一顿饱饭是奢望。 现在，自由自在地吃顿饭，也是奢望。 月亮升起来了，围墙横亘成灰色的影子，倦鸟飞林，拍打着令人艳羡的翅膀，飞出不见天日的黑暗牢笼。 封三江有意培养柯宇寰和池野，之后出任务都让两人一起。 两人从爆破的大楼一跃而下，跳进池野的蝰蛇，朝着海天尽头，飞驰而去。 笑声与烈酒飘洒在疾风中，迎着耀眼的朝阳，致光辉未来，敬操蛋人生。 不像是罪犯，反而像孤胆英雄。 封三江对他们的契合乐见其成，组织里总是要有一些人情味，才粉饰太平。 这次要杀的是一个外国富商，池野收拾东西时兜里不小心掉出一个避孕套。组织里只有君晓一个女人。柯宇寰目光一凝，很快便移开视线，装作没看见。 富商闲情雅趣一大堆，不是打台球，就是高尔夫，于是两人也装得像个衣冠楚楚的上流人士。 架好枪时，富商带的性感尤物刚好弯下身，包臀裙勾勒出紧致饱满的身体曲线，柯宇寰觉得自己如果喜欢女人，绝对是血脉偾张的存在，但让他诧异的是，池野也兴致缺缺。 “太阳打西边出来，”柯宇寰打趣，“你竟然不看美女。” “美女，她吗？”池野不以为意，“我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 顺着他的话，柯宇寰看到他衣领上若隐若现的唇印，和君晓的口红颜色一样。 他心领神会，也心照不宣。 池野反问：“你怎么也不看？你看起来对女人好像都没什么兴趣。” 柯宇寰依言点头：“对，我喜欢男人。” 池野的脸色登时复杂起来，他后退一步，和柯宇寰保持距离。 柯宇寰斜他一眼，趁着那女人直起身给富豪点烟的空当，一枪爆头，烟的火星飞溅到女人脸上，就像烟花。美丽至极。 后来两人杀完人后，不再激情热血地去飙车，而是坐在酒馆的顶层，俯瞰万家灯火。 夜晚的霓虹灯招牌直入云霄，人流如织车辆往来，鼓楼的钟声响起，渺远而深邃。 花花世界，在他们眼里只是满目疮痍。 池野问他，如果不干这个，你会做什么？ 柯宇寰想了想，也许是厨师？或是甜品师。他热爱美食，这是他饥寒交迫时梦寐以求的。或者去上学也不错，他记得有一次路过学校，和他同龄的少年穿着挺括干净的校服，柔软的发丝闪着阳光，或三两勾肩搭背，或偷瞄身旁裙摆飞扬的少女，只看夕阳把她的脸庞映得粉面含娇。 落樱纷纷扬扬，空气里都弥漫着美好的青春味道。 一墙之隔，是他永不可及的光明盛世。 但他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人生没有如果。他们毫无退路。 他反问池野：“你呢？” 池野的脸上，出现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柔情：“我想当一个调酒师。”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因为君晓，君晓爱喝的鸡尾酒调酒师总是无法做到比例完美。 孤独感让柯宇寰和池野像舐犊取暖的同类，也像独善其身的孤狼。 彼此依靠，而又互相防备。 因而两人的关系一直是一种微妙的至亲至疏。 这种平衡感从一个夏天打破。 闷热的夏夜，柯宇寰提前结束任务回来，本想回宿舍换个衣服，一推门蓦然看到池野身下压着君晓，尽管他慌乱地将君晓藏在被子里，柯宇寰也很会意地立刻关上门，装作没看见。 他点了根烟，在走廊里吹风，等着他俩搞完，然后又看到两人在门口吻别，池野送君晓离开。 池野一转头，看到了远处的柯宇寰。 他看到他的眼中，对自己有了戒备和防范。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呢？老大把他们关在格斗场里，试图找出他们中的叛徒。 柯宇寰面前的人一一倒下，然后他看到了同样踩在尸体山巅上的池野。 两人四目相对，如同两头争夺领地的狼王，彼此交礼致意，然后你死我亡，既是同类，也是敌人。 最后结束于老大的抬手作罢。因为他相信，这两人绝不会是叛徒。 从那时，柯宇寰就知道，如果死，他们也只会死在对方手上。 就算惺惺相惜并肩作战，但是如果敌对，又谁都不会手软。 这是职责，也是尊重。 也好像是...注定无法摆脱的结局和命运。 当晚柯宇寰睁着眼望着天花板失眠，池野拍拍他打破平静：“小柯，我们谈谈。” 他甚至没有接过池野的烟，就先发制人地说：“我知道你在跟她谈恋爱，你放心，我不会说的。” 池野笑了一下，而后拍拍他的肩。 为什么帮他？一是柯宇寰觉得这不关自己的事，二是他扪心自问，其实自己对老大也是有恨的。 他又有什么资格恨呢？如果不是老大，他连一床被子、一顿饱饭都是奢望。 他有得选吗？ 毫无疑问，柯宇寰对君晓是厌恶至极的。不光是因为她恃靓行凶狐媚惑主，也因为有了她之后，组织突然从一个极端，跌到另一极端。 如果说之前是毫无人情味的监牢，那她来了之后就是纵情声色的酒池肉林。 封三江就像那博美人一笑的昏君，因她一个不高兴，就杀了惹她生气的下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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