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念诚一头雾水地接过钱,大爷就气定闲神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蹿回那简陋的保安亭,眼神目视前方,似乎在等什么人。 梁念诚握紧手中钞票,觉得跑腿儿这事无伤大雅,费不了多长时间。 五分钟后,来到大爷指定的零售店,他进门的那一刻,能敏锐地察觉到收银员炙热的目光,正衔他的后背紧盯不放。 超市的烟架一般陈列在收银台下方,梁念诚与陌生人沟通的能力乏善可陈。 他长这个年纪,头一次来店里买烟,不免头皮发麻,尤其是收银员是个肃穆沉沉的老阿姨,腿根就开始发软。 他暗示自己可以先打声招呼。欲言又止道:“您……您好。” 那阿姨裹着个红头巾,化着浓烈的妆,粗黑的眉毛,与过于厚重的粉,再加上年老色衰而扭曲变形的五官,整张脸姹紫嫣红,看上去就有些“妖魔鬼怪”的怵感。 耳垂上招摇地挂着个金光熠熠的金耳环,扑面而来的铜臭味儿。 她上扬了一侧眉弓,夹着一股浓重的闽南味的口音问道:“小兄弟,你要点什么?” 没有意料之中的漠然感,梁念诚觉得这位老阿姨面善许多。 他答:“老板,我想要一包烟,最贵的那种,可以吗?” 还伸出一根手指,眼巴巴地盯着,似乎他不是顾客,这位老板才是。 女人觉得这小孩儿挺可爱,黑黑的皮肤,小小的脸,缀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尽管穿着朴素,但也好歹收拾得干净体面,破洞的上衣也懂得用另一块布补上。 与那些平日来店里收保护费的三教九流有云泥之别。 虽然不知道这样的孩子怎么会来买烟,但她还是客气地隔着玻璃,耐心地指出几种烟介绍:“有,小兄弟,这几个牌子都不错,价格也参差不齐,就看你选哪个了。” 梁念诚呆若木鸡地从另一盒跳到另一盒,他半天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要挑哪一个,咬咬牙,随手指了一个红色牌子的,“这个吧。” “小兄弟,真有眼光,星峰企业的大老板,每回路过我这,都喜欢买这个牌子的。” 女人似笑非笑地看着梁念诚,替他取出烟,接过那张因揉捏而变得皱巴巴的钞票,找零。 梁念诚抓着所剩不多的零钱和烟,羞怯地红了脖子,和女人道了句“谢谢”。 正想转身离开。 女人突然对着他的背后热络地喊了句:“哟,小谢,今天怎么也来了。” “嗯,刘阿姨早上好,小锦想吃点零嘴儿,非让我来您这买点牛肉干。” 一听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梁念诚攒烟盒的手抖了抖,下意识地想逃跑,却又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直至谢治群惊讶地叫住他的名字,才战战兢兢地转过身,无所适从地抬起头。 顷刻间,那些不堪的、嫉妒的、悲伤的、焦灼的负面情绪兵临城下,再次将他形神一一倾覆。 小锦?是刚才的女人吗?他心中的悲叹声比呼吸声还大。 “念诚,你怎么在这儿?” 谢治群说完这句话,就看到梁念诚手上的烟,怔了怔,面前的小孩一脸挫败,灰扑扑的小脸蛋仿佛暗沉下去,翳上一层可怜兮兮的劲儿,眼神东张西望,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在为手上的烟找理由辩解。 刘阿姨讶异地盯着他们俩:“诶,你们认识啊。” 谢治群抬头说“是。” 旋即又看向踌躇不决的梁念诚。 “我……”梁念诚语无伦次,露出为难的表情,我该说什么好呢。 左思右想,他像个傻子一样把烟藏在背后,继续说:“我帮人买点东西。” 随后别扭地抽离眼神。 “哦,原来是这样啊。” 谢治群未追问,手指置在烟架上的玻璃罩,若有所思地敲踏,发出迭迭闷响。 而这“嗒嗒”声一声不漏地传遍梁念诚耳朵内,尤为刺耳。 谢治群漫不经心的语气与依旧和蔼可亲的面容相矛盾,似已经看破他的窘迫,令他如芒刺背,暂且找不到一个妥当的说辞,继续将话题进行下去,他的心冷了半截,杵在原地不动。 糟了,谢治群会不会误会我? 他满眼悔恨地望手里的烟,如履薄冰。 谢治群先打破僵局,揉了揉梁念诚乱轰轰的脑门,和风细雨地唤道:“梁念诚?” “谢治群?”梁念诚被自己脱口而出的称谓噎住,眼神和身子战战兢兢地瑟缩,稍过几秒,很笨拙地改口:“治群哥,我先走了。” “梁念诚。”谢治群这次直接来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瞰他,没有笑,眼神疏离,似乎生气了。 梁念诚仰视面前的人,之前都是俯身和自己说话的,差点忘记他比我高这么多了。 怯懦地问道:“有什么事吗?” “没有。” 谢治群抿嘴,面无表情地摇头,今天的小孩儿给他感觉太奇怪,反复追溯之前相处的氛围,纳闷自己也没有得罪的地方吧。 梁念诚欲哭无泪,“那我……” 算了,小孩儿生气一向都没有理由,哄哄就好了。 谢治群打断,语气幼稚无比:“可是我想请你吃雪糕。” 留意梁念诚欲言又止张合的嘴唇,斩钉截铁道:“我带你去看看你想吃什么口味的。” 未等回复,他兀自牵起梁念诚的小手,向店铺深处走去。 梁念诚的整片耳根一无是处地皆被红海淹没了。 身后传来刘阿姨亲切的问候:“小谢,你不先挑挑牛肉干吗,你看看你要大份还是小份的。” 谢治群冲身后摆摆手,倜傥不羁地吆喝:“不着急,我带小孩去买吃的先。” 梁念诚听到这声亲昵的“小孩”,心中和吃了蜜一样甜。 他乖乖仰视眼前高大的背影,脚步也紧紧抓住。 两人来到冰柜前,谢治群问他意见:“你喜欢哪一个口味的?” 梁念诚吃甜食的机会不多,这会儿欣喜若狂地对冰柜胡乱指了一个,谢治群轻笑一声,纤长的手指捞出两块雪糕,分出一块给梁念诚,但是梁念诚没敢接,面红耳赤地支支吾吾道:“你……你把你手上那个也给我吧,好吗?” “嗯。” 谢治群以为这孩子贪嘴,宠溺地笑了笑,递过去。 两人来到收银台,梁念诚拿着刚才剩下的零钱递给老板,正好够付两个雪糕。 他和谢治群走出零售店后,便把一个包装比较平齐的雪糕递给谢治群,瘪着嘴说:“这次我付钱,总白拿你的不太好,我也是大人了,有在挣钱。” “嗯,谢谢你。” 谢治群吃惊道,小孩的眼神十分倔强,便没有拒绝。 接过后,直接打开放进嘴里,开心道:“真好吃,你也快尝尝吧。” 梁念诚认真地点头,有样学样地撕开包装,吞下半块雪糕,冰冰凉凉的触感令唇舌几近麻痹,厚着舌头问:“你很喜欢吃吗?” “还不错。”谢治群答。“我小时候经常来刘阿姨这买吃的。” 梁念诚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盯着这类雪糕的外包装,暗暗下定决心。 这是谢治群喜欢的东西。 我以后要买很多很多谢治群喜欢的东西送给他。
第10章 十 === 两人在零售店外吃完雪糕,就到了离别的时候,可梁念诚恋恋不舍,还不想离开。 他总奢望能和谢治群多相处,因为表达能力欠佳,他在一处斜坡的草坪蹲下,捡起一根褐色的枯枝,拨弄一只从树根搬运嫩叶的工蚁。腿弯前则躺着那只温驯的小黄狗。 柔和的阳光似金屑包裹住男孩儿细瘦的胳膊和小腿,一旁的谢治群见了,心生怜悯,不由得涌出一股祥和之意,问道:“对了,念诚,还不知道你在哪工作?” 梁念诚想了想,抬起头,流畅地答:“就在九街区的吴塘后那块工地。” 他们头顶上是蔚蓝的天空,云朵点点,炽热的阳光烤得大地发金光。 谢治群眯着眼,点点头,意犹未尽地说:“这样啊,我听说那里要开发一个旅游景点。” 还从没同人谈及这些事的梁念诚感到莫名的兴奋,之前只知道吴塘要做大工程,并不知晓施工的项目是什么。 即使了解甚少,但梁念诚仍专心地听谢治群的阐述,他已经许久没有和别人这般心平气和地交谈,鼓噪的心似乎也随谢治群平和的语调一点点偃旗息鼓。 他注目着黄土地上高低不一的、两个瘦长的影子,懊恨自己的脑袋还是只够得到谢治群的肩膀。 有朝一日,我会比谢治群更高吧。 他低头打量皲裂的手心,明明是一双少年人的掌刃,却添了许多不符合年纪的沧桑创口。 “念诚?” 谢治群发现身旁的小人站着不动,也不知低头看什么,索性也噤声。 他自遇见梁念诚以来,就有种奇怪的感觉,就是无时无刻,这小孩看向自己的眼神都极为真挚。 独自一人时,又有种出乎寻常的静谧。 那瘦弱蜷曲的背脊,总会不自觉弓起一个弧度,颇有生命的张驰度,似乎在向遥远的未来昭示某种深远的意义。 他的视野自然地顺着梁念诚的脑袋尖,不偏不倚滑落至那双陈旧破败的鞋子。 忖度几许,轻轻推了推梁念诚的肩膀。轻声细语地唤道:“梁念诚。” 适才愣怔的人倏地回神:“啊?怎么了?” 谢治群微笑,说:“明天下午你有时间吗?” 梁念诚像只受训的小鹿乖驯点头,明天是周六,每到这个时候,工头都会照例离开工地,赶往家中,他在休憩时间可以趁机跑出来,应该是不会被发现。 “那你大概下午三点的时候,能来这找我吗?我有事拜托你。” 梁念诚受宠若惊,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事能帮上谢治群,但既然是谢治群说的,他必然不会拒绝,毕竟这人曾经帮过自己那么多次。 他起身,跃跃欲试:“现在不行吗?” 谢治群突然抬手抚上梁念诚的额头,俯身与他平视,脑袋往梁念诚脑门上漫不经心地磕了一下,随后离开。 尽管是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举动,但梁念诚仍禁不住地心如擂鼓。 他无法抗拒谢治群带给他的任何心动。 谢治群笑着解释:“不行啊,我是趁上班时间偷跑出来的,我要去上班了。” 梁念诚腼腆地抬手,轻轻贴在额头被接触的部位,感受余温,有些留恋嘟囔:“嗯。” 两人告别之后,待谢治群走远,梁念诚才不慌不忙地跟上去注目,直至谢治群身影消失在写字楼的垣墙中,方才如释重负地凑近保安亭,这时他目睹到放在亭内桌上,静置的一张工牌,上面写着“廖毓民”三字,毋庸置疑,这应是大爷的姓名。 大爷这时也注意到倚靠在玻璃窗外的梁念诚,迫切地拉开封闭的窗户,终于不再探出窗,接过梁念诚递来的烟盒,激动地说:“哎呀,小兄弟,太谢谢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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