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医者的手被握住了,床上的病号单手撑起半个身子:“这衣服才穿没几次,还是留下的好。” 那人在笑,明明有伤在身,骨子里的凌厉却无半毫消磨。 锋芒内敛,杀气暗藏,半点不似一个将死之人。 病榻上的‘假伤号’好整以暇,态度散漫,却不似商量的口吻:“小医生,你这医馆,住宿什么价?” 果然就不该多管闲事……认命一叹,屋内的大夫深吸口气:“不看病,也按原价收费。” “不问我们是干什么的?”林钧宸对上面前医生的视线,笑意不减。 青年虽然在笑,却不曾到眼底,泾渭分明的试探与边界感。 “惹不起,躲不起,没兴趣。”面前的医者直接否认三连,拒绝的干脆果断。 “有些不该知道的确实不知道会更好。”尽数隐去凌厉与锋芒,林钧宸很是友好的伸出右手,就像是这个年龄的青年应有的模样:“在下林钧宸,接下来一段时间,有劳照顾了。” 至少看上去,他笑的很是阳光:”所以大夫您怎么称呼?“ “文择元。” 眼前的大夫惜字如金:“手。” “怎么?” “伤口开始发炎了。” “这啊——”林钧宸摊开手,一道狰狞的划痕横贯在手掌上:“不是新伤,之前处理过。” “处理不当,二度感染了,算你五十。” 林钧宸不说二话,从怀中摸出存票一张:“里面有一百大洋,能根治,全是你的。” 这冀东战场留下的旧伤,屡治屡发,就是断不了根,他着实也苦恼了许久。 熟料对方并没有接:“我收国债券。” 林钧宸一乐,饶有兴趣望过去:“小兄弟,国债半个月前全线奔盘了,现在一麻袋的国债券,换了不半斤土豆。” “我知道。”文择元不改一字:“我收国债券。” “犬封七二型刺刀。”文择元只平静叙述着:“你打过犬封主力师团。” “太多了,搞不清谁是主力。”林钧宸只是摇头:“还有,不是打过,是打不过。” “国债是在连番兵败下崩盘的,算你欠我,等哪天值钱了还我。” “哈。”林钧宸笑上一声,摊开手掌伸向对方,算是同意。 由着对方去处理,青年把目光转向一旁的喜耀。:“怎么,喜耀?吓傻了?” “小少爷,你没事?!!”一瞬的震惊迅速被激动与欣喜所覆盖。 “一点小伤,我做了点手脚,让它看上去很严重罢了。”林钧宸不以为意,悠然继续道:“去放消息,就说我伤的很重,需要在这里修养一段时间。告诉蒋谦盯住所有参与这次接火的人,只要有人试擅自和外部联系,直接拿下。” “小少爷您是说——”仅一瞬的诧异,明白对方言下之意的喜耀瞬速转过话头:“明白了。” “内鬼我去查。”喜耀重重一点头,却惊闻外面传来一阵更为混乱的嘈杂之声。 “糟了!”喜耀一惊:“不回被发现了吧?!” “先别慌,不是枪声。”手上的绷带还没有完全换好,林钧宸也不在意,收回手,自个儿裹上两圈,从榻上跃下:“走,看看去。” 药铺正堂,几十号人的马刀枪相对,剑拔弩张。 尽管身上的军服破败不堪,倒也不难分辨。 林钧宸开口:“众位兄弟,卫国军那部分的?” “二七四团。”对面的领头人也不含糊:“弟兄们饿了几天了,兄弟,分口饭吃。” 林钧宸好整以暇:“这里是药铺,哪里有饭?” 面前的溃军反正是听不进去:"那你们聚在这里做什么?!" “我们?”像是被气笑了,林钧宸一指身后的病房,勃然怒道:“我们长官,让犬封那群畜生在肚子上捅了一刀,血流了一地,进去看看吗?!” 扯着嗓子吼出这连篇的瞎话时,林钧宸感情到位、细节生动,甚至还带点愤怒的颤音,将身后跟出来的文大夫看的目瞪口呆。 同样被唬住的还有对面的溃兵,那溃军头目张张嘴欲言又止,终了只缓缓拍了拍林钧宸的肩。 物伤其类,又是叹息:“不说了,你们保重。” 林钧宸垂眸不语,任由对方阑珊散去。 一场危机,化解无形。 望着一行人远去的背影,屋内的医者付诸一叹:“他们也没办法。” 林钧宸不置可否:“溃兵不如匪,败军是为贼。这世道——”青年似有失神,只道了句:“没几个有办法。” 夜,林钧宸方才铺好床铺,屋子里就来了不速之客。 来人中等身材,一袭深色长衫,四十出头的模样,腰间悬着串铃铛,走路真能带声的那种。 来者开口便是不善的语气:“就你带兵闯店,欺负我家小大夫?” 如果说双亲缺席容易造成孩子胆小怕事的性格,林钧宸就是走了另一个极端。打小二伯哄着,三伯惯着,五伯当亲儿子养着,林钧宸的字典里就没有怕这一个字。 林钧宸气势不输,针锋而对:“不告而入,你什么人?” “这家药铺叫善金堂,我叫金善。” 只一句话,便把林钧宸给噎住了。 这下难办了,他就随口吓唬两句,不对,他那连吓唬都算不上,那家伙能告到老板那边…… “是老板啊,误会误会!”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林钧宸利落起身,笑脸相迎:“带伤求医,我们这一不偷、二不抢,诊金按数交的,何来欺负一说。” “枪都架到脑袋上了,也叫‘求医’?” 本就不占理的事,千万就不要去争这个理,林钧宸‘从善如流’,只答不辩:“是弟兄们手上没个轻重,我这儿给您赔不是。” 这种拳头打到棉花上的感觉,倒是让金善有点找不到发作的节奏。 “听着。”金善拉下脸,一派肃然:“善金堂,治病有治病的钱,找事有找事的价。没病住医馆那是找事。你最好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老板,最近生意不错吧。”这边,林钧宸答非所问。 金善的目光却是一凛:“你想说什么?” “平都要开战了,涌进这边的溃兵只会越来越多,您会需要我这样一个护院。”摆事实讲道理,林钧宸一向在行。 “只怕我这座小庙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金善警惕不减。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林钧宸说的隐晦:“您这里,位置不错。” 十顾县,北连平豫线,南接太关山脉,平都向后延伸的一处枢纽。 这家药铺又紧挨着县镇府,实属是不错的位置。 林小少爷自顾自的自我肯定着,掀帘来到正堂,老板意料之中的没个人影。 “小医生——”林钧宸望向店内仅剩的大夫:“你们老板属猫头鹰的,昼伏夜出?” 药柜旁的青年只蹙眉淡淡投过视线,显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会做饭吗?”文择元另起话头。 “这不对吧?” 林钧宸缓缓打出一个问号:“在你们这儿看个病,收费黑点也就算了,还要出力干活?“ 自知理亏的大夫掩咳一声,权做解释:“金叔出去了,上午有几个病人复诊,我没时间。” “出去吃?”林钧宸另提他解。 “前方要开战了,这一条街上开着的只剩下云梦楼。” “不好吃?” “贵。” 多大点事,林钧宸毫不在意的大手一挥 “钱我掏。” 前方战火频仍,举家逃难不在少数。 还能有闲心、有余力下馆子的,着实是没几个。 不过今儿个,酒馆里倒还算是热闹。 “姓裴的 !他们怕你我不怕你!!“但见一名毛领皮衣的阔家少爷,单脚踩在椅子上,正对着前另一名年龄相仿的青年破口大骂:”不就仗着个有钱有势的爹!!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被骂的家伙肺已经快气炸了:“喻老四,有种你就再说一遍!” “怎么,这就踩到裴少爷的痛处了?二世祖?” 话方落,另一人倏的掀翻桌面,攥着拳头就扑上去了。 两面的家丁一拥而上,冲突升级,一片混乱。 “掌柜。”林钧宸放下手中木筷子:“怎么回事?还让不让人吃饭?!” “抱歉!实在抱歉!!”老板对此显然已是见怪不怪,连连赔笑道:“裴家少爷和喻家少爷又打起来了。客官您多担待。” “什么人?”林钧宸咋舌。 “这您都不知道。”讳莫如深的望青年一眼,掌柜冲着打架的方向努努嘴,悄声道:“裴老爷的宝贝儿子,最近不知怎么了,天天找事闹腾。”再望向文择元,倒是颇为熟络:“文大夫,外地的朋友啊?” 文择元稍加思索:“亲戚,逃荒来的。” 那掌柜的眼神这下又多了几分同情,摇摇头兀自低叹起来:“可惜,这儿也呆不久了。” 待人走远,林钧宸才直勾勾盯过去:“亲戚?逃荒?” “小县城,这样说免你很多麻烦。老板说十顾县呆不久。”文择元话锋斗转,像是十分随意聊起:“你怎么看?” “是非之地。”林钧宸这边答得一派莫测高深。 不料对方却是语带嫌弃:“言不及义” 林钧宸咋上一声,青年二话不说抽出一支筷子,沾上些许酒,竟是画出三个地标来。 “这是平都,犬封几十万大军,兵临城下。” “这是豫州太关山区,一片匪绺纵横的崇山深岭。” “这俩之间,有三条运输线。” “十顾县。”林钧宸点力点了点中间的那个地标:“卡在入山的枢纽上。” 见对方不语,林钧宸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他跟人家大夫较什么劲,迅速打住道:“都是些纯军事观点,其实也不用懂。” 熟料对方居然接话了:“豫州是通衢之地,有极大的防御纵深。设重兵在豫州,会比平都更有效。” 一个医生讲出这样的话来,着实让林钧宸一愣,毕竟政府的决死函一出,举国沸腾。即便是打了多年仗的老兵也还有跟着市井呼声大潮高喊决死平都的。 林钧宸不再避讳:“三江已失,除却文安市,整个冀州再无险可守。而政府在文安市的兵不过万。将重兵聚在一马平川的平都城下和犬封的机械化部队正面交锋,胜算渺茫。” “那依你看,进退又如何解?” “不知道。”林钧宸老实摊手,摇首叹道:“为胜先为不败,当局铁了心要打平都,先想办法怎么输的好看些吧。” 对方一时竟有些颓丧,林钧宸下意识出言打趣:“你这也太不务正业了,小医生?不读医书读兵书?那参军有兴趣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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