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如一件清乾隆时期的釉上彩,有客人观察得极为仔细,乔清许便主动上前解说,绝不放过任何机会。 几天时间下来,这二十多件东西大多都有了意向客户,只有少数几件东西还无人问津。 “不用紧张。”何舒念拍了拍乔清许的肩,“流拍是正常的事,这几天多练练报价。” 撇开立场不谈,何舒念其实是个不错的前辈。 乔清许点了点头:“好。” 和何舒念分别后,乔清许打开手机备忘录,继续记录拍品前的人流量。 而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起了邮件提示音,点开一看,是前同事琳达发来的资料。 【琳达: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只有纸质版记录,我整理成了照片,你看看能用上吗?】 乔清许迅速回复了一句“谢谢”,接着点开了邮件下方的附件。 有了这些资料,在拍卖时他就能更详尽地介绍,在抬价时也会更有底气…… 等等。 乔清许将随意划过去的图片又划了回来。 只见在全英文的图录中,高足杯图片的下方记录着它的各项数据。 height:××cm,diameter:〇〇cm,weight:156g。 156克?! 乔清许心里猛地一紧,立马调转脚步,往库房的方向走去。路上又碰到了何舒念,问他为何神色慌张,他也无心解释。 在库房里找了个电子秤,乔清许来到VIP展厅,用自己的权限解除安保装置,接着从展柜里拿出了那只高足杯。 上称一称,数字显示:205克。 拿起高足杯,反复按了好几次去皮,再重新称重—— 还是205克。 这一瞬间,乔清许只感觉大脑一片空白。 他强压下心里的慌张,把高足杯放回原位,接着拨通了姬文川的电话。 “姬先生,你现在哪儿?”乔清许语气急促,“我有事找你。” “什么事?”姬文川不疾不徐地问。 “很要紧的事。”乔清许道,“只能当面说。” 即便乔清许已经如此着急,姬文川的语气还是很从容:“我现在要去个饭局,你要不跟我一起去?” 说完,他又悠悠补充道:“不是很重要的局,就当去随便吃个晚饭。” 乔清许这会儿哪还有心思吃晚饭,但为了第一时间见到姬文川,他也只能应了下来。 大约半小时后,姬文川的车在预展会场接到了乔清许。 一上车,乔清许连安全带也来不及系,就万分焦急地说道:“姬先生,那只高足杯,是赝品。” 车辆缓缓滑入主干道中,平稳得仿佛无事发生。 姬文川微微歪起脑袋,表情并没有太大变化:“赝品?” “对。”乔清许说,“我收到了我前同事发来的资料,这只高足杯的重量应该是156克,但我刚才称了马上要拍卖的那只,是205克!我就说拿起来感觉很笨重,果然是赝品。” 姬文川眉头微挑:“这你都感觉得出来?” “因为我会制瓷,熟悉泥坯拿在手里的手感。”乔清许没有发现姬文川的异常,继续说道,“这只高足杯出自明成化时期,当时的地质跟现在不同,泥料里的杂质也会不同,所以即便外观做得一模一样,重量也很难做到还原。 “鉴定专家只会鉴定胎釉、工艺、款识等等,并不会鉴定重量,如果不是我找到了半个世纪前的图录,根本不会有人发现这是只赝品。 “姬先生,现在怎么办?这只高足杯怎么会是赝品?马上就要开拍了,肯定不能把赝品卖给别人。” 乔清许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姬文川的反应仍然很平淡。 他下意识以为姬文川只是处变不惊,然而下一秒,姬文川说出的话,让他的大脑彻底一片空白。 “是赝品,又如何?”姬文川淡淡地问。 乔清许愣愣地看着姬文川,所以……他一直都知道?
第22章 忒修斯之船悖论(一更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在遭遇变故时,若是身边有可以依靠的人,那多半会大脑空空,非常慌乱。 但若是身边无人可依,只能孤身面对,那反而会镇定下来。 乔清许现在就是这种情况。 当意识到姬文川并不是他以为的“战友”时,他的神情沉寂了下来,将所有急躁和慌乱的情绪都压回了心里。 “你知道。”他看着姬文川说。 “是。”姬文川仍然没什么反应,“把安全带系好。” 乔清许没有动,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姬文川,心里有许多复杂的情绪在翻涌,但说出口只有简单的三个字:“为什么?” 姬文川似乎没有听到乔清许的问题,先解开自己的安全带,倾身过来拉出乔清许的安全带扣好,然后又坐回原位,重新扣上自己的安全带。 他的动作一如既往地优雅从容,丝毫没有被质问的窘迫,仿佛乔清许只是问了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乔清许只能自问自答道:“你想通过拍卖,把赝品变成真品。” 车辆汇入车流之中,逐渐提速,车窗外的风景开始加速倒退。 乔清许回想起了刚拿到高足杯时,他说这杯子是赝品,姬文川用亲吻岔开了话题; 他又想到他跟姬文川一起吃早餐时,他在利益和正直之间选择了后者,姬文川说他不适合这个圈子。 一切的一切早有征兆,但若不是数据摆在眼前,乔清许也实在很难相信,像姬文川这样的大收藏家竟然会拍卖赝品。 “是真是假,”姬文川终于开口,语速平稳,“重要吗?” “怎么不重要?”乔清许皱起眉头,压抑着翻涌的怒火说,“这件高足杯大概率能拍出上亿的价格,你这是性质非常恶劣的诈骗,你知道吗?” “诈骗。”姬文川重复了一遍,有些好笑也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我骗人什么了?” “你拿赝品当真品卖,还不叫骗人吗?” 看着姬文川不以为意的模样,乔清许突然发现他一点也不了解姬文川。 姬文川确实绅士又温柔,但那只是表面的,说到底,他还是一个重利的商人,就像何舒念说的那样,他只会把生意放在第一位。 “小朋友,”姬文川说,“先别急着下结论。” “别叫我小朋友。”乔清许冷声说,“我不是你的小朋友。”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看两人,心惊胆战地握紧了方向盘。 还记得上一个乱发脾气的小情人打碎了姬老板最心爱的贯耳瓶,当天就消失在了姬文川的生活中。 这新来的好像也不是很懂事的样子…… 但司机预想中的“停车”命令并没有响起,姬文川只是换了个叫法:“那,小乔总?” 他的语气里带着些许调侃,仿佛在说你不喜欢小朋友这个称呼,那我换个你爱听的便是。 乔清许自然知道“小乔总”这称呼来源于姬文川给他撑腰,否则何止念、黎丘行等人,根本不会这样尊称他。 他稍微冷静下来,说道:“你让我别急着下结论,难道这事还有别的说法吗?” “没有。”姬文川说,“你手上的杯子确实是赝品。” 乔清许心里的火一下又冒了出来:“那你……” “但我也说了,”姬文川将左腿搭在右腿上,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真假不重要。” “姬文川。”乔清许拧起眉头,眼神复杂,“别人花一亿从你这里买一个假杯子,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我是不提供资料吗?还是不配合办手续?”姬文川说,“别人买到的,只会是一只来历正统的明成化斗彩龙凤纹高足杯。若是想要转手,也很容易,继续放拍卖行拍卖就行,谁会遭受损失?” “所以你的确是想通过拍卖,把赝品变成真品。”乔清许的眼神渐渐暗了下来。 “我更倾向于认为,这就是真品。”姬文川说,“它有完善的手续,有明确的来历,还有姬家做背书,除了你以外,谁敢说他是赝品?” “但它本质上就不是明成化年间诞生的杯子,怎么能给它打上‘明成化’的年号?”乔清许还是认为真假的界限是不容模糊的。 “小朋……乔总。”姬文川无奈地说,“事情不是那么绝对的。” 乔清许并不赞同这个说法:“你想拍卖赝品,这就是事实。” “先不说重量的事,你能发现这一点,确实让我很惊讶。”姬文川的语调仍然很平缓,“现在最先进的科学检测手段也会存在几百年的误差,你去判断一只古董的真伪,是凭借它本身的特征,还是它的来历?” 乔清许抿了抿嘴唇,说:“都有。” “那只说这只高足杯的情况。”姬文川说,“你也更看重它的来历。” 这一点乔清许没法否认。 因为当初他虽然提出过质疑,但最终还是选择了信任“权威”。 “所以只要它来历正统,”姬文川接着说,“你就没法去质疑它的真实性。” “不。”乔清许道,“假的就是假的,不能因为穿上了黄马褂,它就变成了真的。” 这种情况其实跟电视剧里的狸猫换太子很像。 假太子有出生证明、有证人背书、从小在宫里长大,谁敢说他是假的? 如果不是真太子身上有明显的胎记,加上一些戏剧性的情节,也实在很难被认回来。 但电视剧归电视剧,乔清许不需要去考虑真太子和假太子谁对江山社稷更好,摆在他面前的事情很简单:姬文川拿给他拍卖的是一个假杯子。 “你似乎很在意这只高足杯不来自五百年前。”姬文川说,“但这对它的经济价值有影响吗?” 乔清许从没考虑过这个角度,微微蹙眉:“经济价值?” “只要有你口中的‘黄马褂’加身,它就始终是一只价值过亿的杯子。”姬文川说,“接手的人想要出手,也能以同样,甚至更高的价格卖出去,这说明它的真假对它的经济价值并没有影响。难道你真觉得决定这只杯子价值的,是它的‘年龄’吗?” 乔清许抿紧了嘴唇,一时间竟无法反驳。 他好像明白姬文川在说什么了。 而且姬文川说的是一套很难找出漏洞的逻辑。 只要是一件古董,就会有历史价值和经济价值。 历史价值也就是研究价值,例如雅颂宝库里的战国编钟,对它进行研究,说不定能完善当时的礼乐制度等等。 但经济价值却不像历史价值那么直观,因为影响的因素实在太多太多了。 就比如国家禁止流通,那套战国编钟的经济价值约等于零。 又比如某个画家受到追捧,他的画画技巧不见得比其他画家高超,但他画作的经济价值就是会比别人高。 说到底,决定经济价值的都是外在因素,因为“经济”二字,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活动产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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