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喜欢嘲笑人的短视与自大。他那时怎么也想不到,这短短半年时间不仅彻底改变了他,也成为了他一生刻骨铭心的记忆。
当时和他同寝的三个人,一个爱好美妆和穿搭,听说正在某视频网站当签约主播,艺名“Gigo”,但大家都戏称为“狗哥”;一个爱好体育运动,是学院里的篮球队主力,因为平时没课的时候,常常在篮球场上打球,所以皮肤晒得黝黑,寝室里的人都直接叫他“黑皮”;而作为寝室长的王耀则显得平平无奇得多,除了每天准时出勤上课之外,其余时间要么在宿舍里刷手机,要么在图书馆泡着,如果一定要说他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大概就是某一次亚瑟无意间从他身后路过时,发现他聚精会神地对着手机里的美食视频做笔记。 是的,王耀最大的爱好就是看美食视频。如果不是寝室有电压限制,而他开学买的煮饭的小锅又被突袭检查的老师抓个正着,扣了学期表现分,恐怕现在整个寝室的伙食费都已经上交给他了。 除了爱做饭之外,他身上还有一些在亚瑟看来奇怪的特点。比如,某次亚瑟在超市门偶遇王耀,看见他手里正握着一根热气腾腾的烤肠,刚要张嘴去咬,忽然角落里窜出一条黑鼻头的小黄狗,伸出两只黑乎乎的爪子,搭在了他的腿上。蝉鸣的夏日,一人一狗,大眼瞪着小眼。王耀试着摇晃了两下腿,但小狗却死活不撒手,无奈之下,只能忍痛在烤肠上咬了一小口,然后蹲下身,将剩下四分之三的烤肠喂到了狗嘴里,一边喂一边还跟小狗对话:“慢点吃,慢点吃……哎呦,小心烫舌头!”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亚瑟竟然觉得这一幕挺有趣,于是驻足停留了片刻,直到王耀喂完狗,抬头看到了他,两人四目相对,亚瑟却什么都没说,扭头回了寝室楼。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亚瑟和寝室的其他人就在他刻意为之的情况下,保持着不咸不淡,不近不远的关系,有什么集体活动也通常是他们三个结伴去,亚瑟要么不参加,要么参加也是姗姗来迟,永远站在人群的最后,活动结束也是第一个背包离开,表现得格格不入,所以一个月过去,班上有多少人,每个人姓甚名,他一概不知,也毫不关心。他心里十分清楚,自己不会在这个学校长久待下去,所以也没必要做一些广结善缘的人情表演。
就在亚瑟以为自己这个学期就要这么平淡无味地度过时,有一天晚上他打开寝室门,刚一进门,就敏锐地察觉到寝室里的气氛不对,他皱了一下眉头,发现就连一向打篮球踩点回来的黑皮,此时也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三个人表情各异,亚瑟看出来他们是在等自己。 “有事?”放下背包,亚瑟问。他的中文已经进步了很多。
知道被看穿的三个人对视了一下,在一番眼神的较量下,最后作为寝室长的王耀咳嗽了两声,从椅子上站起来,说:“亚瑟,我们有个事想请你帮个忙。” 亚瑟没有直接回答,但视线却没有离开王耀,示意他继续说。 “是这样的哈,”王耀一个小跳,跳过了脚边还没丢出去的外卖盒,然后小心翼翼地靠近亚瑟,“最近不是要期中考试了嘛,我们专业课老师要求每个寝室准备一个pre,别的寝室都至少有四个人,我们寝室就三个,人太少了搞不来,就想问问你有没有时间陪我们排练一下。” “排练?” “对,老师要求我们每个组出一个五分钟的英文短剧。”王耀特地加重了“英文”两个字,见亚瑟抿唇沉默,感觉有戏,于是便牟足了劲“煽风点火”,“这是我们大一第一次考试,我听学长学姐说,这个老师期末出题可变态了,上一届挂了七八个人!大家都指着这次期中能拉拉平时分。” “对啊亚瑟同学,江湖救急啊!”坐在窗边的狗哥也连忙帮腔,手肘暗中捣了一下旁边的黑皮,黑皮立刻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亚瑟听不懂“江湖救急”是什么意思,但听语气也大概明白他们很着急。然而他没有助人为乐的精神。“我不——”亚瑟本想一口回绝,但话到嘴边,又不自然地吞了回去。因为他看到王耀正两只手扒在床旁边的扶梯上,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如果他能长个尾巴,估计现在都摇出残影了。 “你们要排什么戏剧?”亚瑟脱下外套,改口问道。 “啊这个……什么戏剧呢,狗哥?”王耀回头冲Gigo猛使眼色,但后者也是一愣,好像完全没想到这烫手山芋还能扔回自己手里,于是着急忙慌地冲他做了一个“我哪儿知道”的口型;有些近视的王耀不得不眯着眼睛看,大脑短暂翻译了一下,有些迟疑地重复道:“莎,莎士比亚……?” 话音刚落,四座皆惊。 就连亚瑟也挑了一下眉,主动问:“莎士比亚的哪部剧,喜剧还是悲剧,或者历史剧?” 完了,从自己认识亚瑟第一天开始,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亚瑟讲这么长一句话,看来是真感兴趣啊……王耀一边腹诽狗哥出馊主意,一边讪讪地对亚瑟笑着,像他这种不爱读书的人,能知道莎士比亚的名字都多亏了九年义务教育,半天才吐出一句:“罗密欧与朱丽叶?” “谁演朱丽叶?” 亚瑟的反问让王耀一时间愣在原地,无言以对,一个寝室四个大男人,谁来演朱丽叶呢?就在这尴尬到可以脚趾抠出五室一厅的时刻,Gigo仗义执言,提议大家可以先从网上找找原文再决定,于是他们又花了两三个小时找了一些莎氏戏剧,然而面对大段大段读都读不通顺的经典名著,除了亚瑟之外的其他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在屏幕前沉默了。最后还是王耀小声地提议,或许他们可以换成一个和罗朱剧情相差无几的剧本—— “要不……我们演《白雪公主》吧?” 该提议立刻得到了全寝人的广泛支持,甚至没有人再计较谁来演公主。狗哥更是迫不及待地关掉了浏览页面,生怕再多看屏幕上那密密麻麻的单词一眼,自己就会当场暴毙。而这时一直没有表态的亚瑟也一言不发地关掉了浏览器上的《哈姆雷特》[ 英国戏剧《哈姆雷特》,由莎士比亚创作,故事内容主要讲述一个丹麦王子为父复仇,最终与仇敌双双死去。],冲王耀点点头,同意了他的意见。 狗哥立刻从自己摆满化妆品的桌面上取出一个粉色便利,撕下一张纸,等分撕成四张小纸片,上面分别写了“公主”、“王子”、“矮人1”和“矮人2”四个身份,放在手心里摇了摇,让其他人过来抽身份。黑皮离得近,率先抽了一张,狗哥自留一张,王耀和亚瑟也一人抽了一张。 “我是矮人1。”黑皮打开纸条有点失望,毕竟谁不想当王子呢? 狗哥冷笑一声,很夸张地甩了甩自己的纸条,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然后翘起自己的兰花指展开纸条,眼睛顿时瞪大了:“矮人2?!不行不行,不算数,我要王子,公主也行!” “我是王子!”王耀炫耀似的朝他挥了挥小纸条,但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扭头就看到亚瑟的纸条被展开放在桌上,人早已经进卫生间洗漱了。犹豫了一下,王耀回头问Gigo:“你刚说要换王子的话还算不算数?” 狗哥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满脸拒绝:“不算数!不到三分钟,我撤回!”
时间一转眼就到了期中考的一天。说来也好笑,他们明明住在一个寝室,但一天能整齐凑在一起的时间却很少,所以直到期中考的那天,他们的《白雪公主》都还没有完整的排练过一次!更令人窒息的是,马上就轮到他们上台了,在某商场兼职做柜哥的Gigo才姗姗来迟,一边笑嘻嘻地跟老师道歉一边小跑坐到王耀旁边,把手里的东西塞进王耀手里,朝前排的亚瑟使了使眼色。 王耀摸着咯手,低头一瞧,竟然是两个银色的塑料王冠。 “你从哪儿买的这种小孩子的玩具啊?” Gigo翻了个白眼,催促道:“别说废话,你们一人一个,快戴上。” 王耀不情不愿地戴在头上,然后用食指戳了戳亚瑟的后背。对方转过头,看见他红着脸指了指自己头顶上的银色王冠,然后把桌上的另一个王冠推向自己——亚瑟冷冷地瞥了一眼,想都没想,直接头扭回来坐好。
没等王耀开始尴尬,老师就点了他们组的名字。四个人纷纷站起来,朝讲台前走去。他们选取的情节非常简单:白雪公主吃了红苹果,陷入昏迷,王子在矮人们的引导下遇见了公主并情不自禁地吻醒了她。这样作为外援的亚瑟全程只用闭着眼睛躺在桌子上就行。当然,接吻也只是借位,不会真的贴上去——可是唯一的问题在于,王耀和亚瑟之前从来没有排练过这一幕,也就是说闭着眼睛的亚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睁眼。 于是在表演进入最后亲吻的一幕时,亚瑟躺在桌面上,闭着眼睛,只能隐约感觉有人在向自己靠近——忽然间,他搭在胸口上的手,被一个温热的掌心包裹。亚瑟下意识想要抽回,但却被对方紧紧攥在手心里,然后拉着他的手一点一点抬起来,最终贴在他的心口上。隔着薄薄的短袖布料,亚瑟甚至感受到了对方砰砰直跳的心跳——他为什么心跳这么快? “What a beauty! She must be Snow White.” 王耀微微颤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下一刻,亚瑟感觉到热浪来袭,一股接着一股撒在自己战栗的寒毛上。——是他的呼吸!亚瑟的脸颊刷一下飞来两团可疑的红晕,一瞬间后悔参演这个什么破剧了。而此时王耀低头注视着身下这张精致英俊的脸,心中却莫名紧张起来,犹豫了片刻,才决心俯下身;与此同时,过长的等待时间,让亚瑟误以为两个人已经贴得很近了,心里愈发惴惴不安。这时,教室里某处传来起哄的鼓掌声,亚瑟又误以为是表演结束的信号,一时间无法按捺想要离开的心情,睁开眼立刻要坐起来,然而在抬腰的瞬间,恰好碰上王耀刚落下来的嘴唇,两个人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亚瑟的脸色陡然一变,诡异的沉默整整持续了两秒——直到全班掌声雷动,开始吹起口哨,王耀才猛然反应过来,立刻像只兔子一样跳开,就连头上的王冠也哐啷一声坠地。他两只手捂着通红的脸颊,缩到了教室角落,而亚瑟则在大脑短路的空白中度过了片刻,然后才移动自己僵直的身体,慢慢从桌面上下来。 他凝视着蜷缩在角落里的罪魁祸首,眼神冰冷得可怕,垂在裤边的双手一点点攥紧,似乎是在隐忍着一种即将爆发的情绪——然而最终又什么都没做。他沉默着,扭头推开围观的几个人,径直离开了教室,原本吵闹的人群在他走后登时鸦雀无声,最后在老师的命令下,才各自回到了位置上坐着。短暂的喧闹后,下一组同学继续上台表演,大家似乎很快忘记了刚才的乌龙插曲,整个教室里只剩王耀一个人坐立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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