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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与北戴河

时间:2023-11-24 22:00:04  状态:完结  作者:耳耳刀

  朱丘生把碗端上来,我往里一看,好啊妈啊,不是鸡蛋羹,是产妇的好帮手——红糖鸡蛋。

  他说,你就吃这个吧,鸡蛋羹废柴,听我奶的话。

  我只好闷头吃那碗红糖鸡蛋。

  朱奶奶还有话,奶奶说明仲你别闲着,我让你抓的鲫鱼你抓了吗?抓了赶紧剖干净给你媳妇儿熬上,这个好下奶。

  我抬头,嘴里塞着鸡蛋,表情好像吃了一嘴鸡屎。

  奶奶微微笑,善解人意,她说嫚儿你别不好意思,咱们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走一趟,这时候不使唤你汉子等着什么时候使唤?你生儿育女辛苦,腰杆子就要硬气,别难为情。明仲你还愣着干嘛?还不快给你媳妇儿炖汤去。

  朱丘生说,好。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朱奶奶还在开解我,她太深刻了,浅显的话语里包含着家庭的意义和男女平等,我静静地听,没好意思告诉她就算吃一湖鲫鱼我也下不来奶的事。

  我后来和卢三白提了,说我以后住朱丘生家,理由是离学校近,上学方便。其实不论什么理由都可以卢三白立刻答应了,给了朱丘生钱,说是我吃喝睡的费用。

  我猜他挺如释重负的。我也一样。

  日子一天天过,到了六年级毕业的暑假,我早上钻研完朱草生的发型把她往后筐里一塞出门打猪草,在家门口看见个鬼鬼祟祟的男人。

  老实讲,那男人长得算周正,他眼窝很深,鼻梁笔挺,看起来三十岁左右。但身上的衣服黑得发亮,像在煤窑子里滚过,一看就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货色。铜锣村生人少,像他这样立在朱丘生家门口眼睛瞪得像铜铃,一看就图谋不轨的更少。

  他看向朱草生,皱了下眉,他眉一皱眼尾就上挑,看起来有点眼熟。我开始回忆我在哪儿见过他,但是想不起来。

  该不会……

  我还在紧锣密鼓地思考。

  该不会是大队院儿电视上放的那个拐子吧!

  我心里咯噔一声,男人瞪着我,那表情像朱丘生昨天晚上给我煮的饭用的是他家大米。我的寒毛一个个竖着,背后的朱草生突然叽里咕噜地叫起来。

  看他那表情明显就是盯上了朱草生,这小丫头片子居然还不知死活地吸引他注意,真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我想背着不知死活的朱草生赶紧撒丫子跑,怎料那男人一个箭步冲到我眼前,跟火箭炮似的,他的手攥住我的手腕,变成很牢的防盗扣,他厉声问,你是这小丫头的什么?

  我想关你什么事,但他不撒手,我一边努力挣脱他的手一边喊,我是小丫头她哥!

  男人说,放屁!你要是是她哥我就是她爸!

  我气了,说好啊你个老小子,她爸她妈都死了,你还占死人便宜呢!杀千刀的货,我诅咒你放屁打脚后跟,生儿子没屁/眼!

  男人捂住我的嘴,夺我身上的筐,力气死大。他有一口被烟火熏了的黄牙,虎口处也带着烟民的味道。他边和我扭打边说,好你个小子,小小年纪不学好,你们的老巢在哪?

  老巢?什么老巢?混蛋拍花子,敢打朱草生的主意,我只想送他回他妈的卵巢。

  不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朱草生这个猪队友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朝男人伸出手,还笑,真是被卖了还要给人数钱,我急了,等她嫁给足够做她爷爷的万年单身人士的时候还不知道要怎么哭呢。

  我卯足了劲儿,一个神龙摆尾让朱草生脱离他的掌控。男人居然恶人先告状,他仰天一声,抓拐子啊!

  去他丫的,真是贼喊捉贼!

  我一口咬住他的虎口,嘴里翻起铁锈味,震得我虎口发疼,眼泪汪汪地说,拍花子啊!

  他吼,天杀的小子!

  我叫,该死的拐子!

  小偷啊!

  杀人啊!

  我的脖子被他锁得好疼,他的虎口被我咬得血淋淋的。我们像两条蛇一样搅合在地上,黑虎掏心猴子偷桃闹得不可开交,想把对方置于死地。我没留神,被他撂得摔了一跤,争斗对象朱草生从筐子里掉了出来,屁滚尿流地赤足往土路尽头跑,她吓坏了,一边跑一边哭,一边发出猿猴一样的叫。

  然后她扑到两根长腿上,在裤子上蹭了好多鼻涕眼泪,她叫,哥啊!

  朱丘生一身利落的短打,肩上扛着个镰刀,宛如神兵天降。

  我喊,朱丘生,救命啊,有人要抓草生去当童养媳了!快点抓拐子!你他娘的别得意,我哥来了,一会儿给你送警察局,你就滚监狱去!

  朱丘生没上前,站在原地皱了皱眉,这个动作同样让他的眼显得吊稍儿。他狐疑道,傻帽儿,小叔,你们在干嘛?


第13章 脚踏两只船

  男人名叫朱明季,是朱丘生的小叔。朱奶奶一共生了四个儿子,老大老二早亡,老三干脆夭折,所以我们三世同堂的第二辈就剩了小叔一个。

  小叔是隔壁镇铜山煤矿的工人,和朱丘生分工明确,一个负责挣钱养家,一个负责照顾挣钱养家的他妈。当天他休假回家,和我同时认为对方要拐朱草生,于是有了刚才的那一幕。小叔的虎口位置被我咬得稀烂,血淋淋一片,他说在矿井塌方都没受这么重的伤。

  朱丘生在给我淤青的脖子敷草药,我疼得直抽抽,说我也是为了保护草生好不好。

  红颜祸水朱草生,小小年纪害得两个男人为她打架,自己却坐在地里玩泥巴。

  小叔对我成为他们老朱家的一员持放任态度,当时他正蹲在地上吃朱丘生给他烤的红薯,撕烂的虎口丝毫没有影响他进食的速度,他曲着长腿,头全埋在红薯皮儿里,像是一只在水塘埋头抓鱼的鹭鸶。

  拿第二个红薯的时候,他抬头打量我,脸上沾了点黏糊糊的地瓜油。然后我听他说,好齐整的小子。

  我没回应,他盯了我一会儿,又哦了一声,说你长得挺像以前那个村花……叫,好像叫陈翠……

  小叔,朱丘生突然出声打断他。

  赶紧吃你的吧,朱丘生说。

  小叔吃过红薯,拿着皂角去河里冲了个澡,回来的时候就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金蜜色皮肉。我看了他一会儿,觉得他如果刚才是这幅样子,我一定不会觉得他是拐子,我可能觉得他是来收养朱丘生当儿子的某某贵公子。

  小叔瞪回来,干嘛,漂亮小子?

  我说,你们老朱家长得都不错。

  小叔长得很有男人味儿,奶奶年轻时候的照片我看过,是个大美人,我说朱草生是红颜祸水一点儿没错,她长着鹅蛋脸儿细长眼,发展下去说不定堪比褒姒。

  至于朱丘生,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有种与众不同的气质,或许来源于他的硬骨头。

  小叔说,承蒙厚爱,这十里八乡想给你们当小婶的,双手双脚都数不过来。

  我说,然后你就打光棍打到现在。

  小叔说,我那是有责任感。

  朱明季拥有当年老朱家的最高文凭——联中,一般人说不过他。他有好多防催婚理由,一是自己这么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不能拖累人家小姑娘照顾;二是自己在矿井工作危险,一不留神容易留下孤儿寡母。

  我说,第一点省略吧,朱丘生可比您省心得多。

  小叔从来不敢让朱奶奶知道他在矿井做危险工作,他说他在县文化馆帮人编书,洗完澡后他就会换上衬衣戴上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简直是脱胎换骨。

  可能是第一面见得很不愉快,我和他说话从不客气,没大没小的。我说,小叔,你可别当拐子了,就你这一流的演技,骗子都得高薪挖你去当一把手。

  小叔瞪了我一眼,他说傻帽儿你欠打,朱丘生一不在你尾巴就翘上天了。

  我说,就算朱丘生在,我尾巴也在天上翘着。

  院子里响起草筐落地的声音,朱丘生回来了,我喊他一起来剁鸡食,尾巴摇成一朵花。

  事实证明,人不能得意太早,很快我就被迫加入了小叔的骗子团伙。那是一个风雨飘摇的日子,老朱家即将挑战人伦底线,起因是小叔从镇上给我们买来的新褂子。

  三件,蓝的绿的红的。朱丘生穿蓝的,朱草生穿绿的,我……我穿红的。

  我刚穿上就开始咆哮了,为什么我是红的。

  小叔说,傻帽儿你长得白,穿红的水灵过我们矿井的井花二丫头。

  我一翻白眼,走到朱丘生背后,往他身上一拱,闹着说,朱丘生我要和你换。

  朱丘生摇头,不换。

  我说,为什么?

  他说,你要想换,七天一次的鸡蛋羹就取消了。

  鸡蛋羹是朱丘生给我的唯一特权,连草生都没有。他在蒸馒头的时候会顺带着给我蒸一碗,滴一滴香油,加一点儿葱花。直到多年后,即便物质生活质量提升了,我还对这种海绵状的柔软膏体有种特殊的偏好,它定义了美食,定义了我的味觉。

  于是,我妥协了,衣服什么的,不过是一张皮,哪有舌头重要。

  朱丘生转过身,嘀咕了句什么,只有前几个字流淌进了我的耳朵。我捏住他的手臂,问他,什么?

  他说,什么什么?

  我问,你刚说我穿这件衣服什么?

  朱丘生转过头来看我,他的瞳孔在阳光下也是深黑的,睫毛倒是变成了琥珀色。他上下看了看我,眼神像在屠户那里挑猪肉的时候看到了最肥的一块儿。

  良久,朱丘生扭过头,说,不丑。

  小叔在炕间儿给奶奶讲他的编辑部故事,我拿着新炒的南瓜子给他们磕。奶奶一看到我眼睛就亮了,我愣了愣,觉得她眼底有种诡异的光泽。

  奶奶说,明季啊,这是你媳妇儿吗?

  我一时失语,想起第一天到朱丘生家的时候他给我找的那两只大鞋,心想脚踏两只船原来是这个意思。

  小叔刚想解释,还没张口,奶奶就老泪纵横,泪珠子在眼角一滚,红花儿布面上留下喜庆的红渍。奶奶说,好啊,幺儿也要成家了,你爹泉下有知,也该安心了。

  小叔于是没反驳,只是苦了我。

  奶奶说,姑娘你过来啊,长得真标致,叫什么名字啊。

  奶奶的手心很热,烘烤着我的手背,我的话蒸发了。小叔突然说,叫杨美美。

  美美,好啊,是美得很,奶奶问,多大了?

  小叔说,三……二十二。

  哪里人?做什么的?

  我听小叔说我是超市的售货员,一家五口,上面一个哥一个姐,是幺女。我和他是联中的同学,同桌了两年,家在镇上,西门街南巷口第五户。

  他言辞流畅,让我怀疑确有其人,不然他编得这样周全,可能真是块文学创作的料子。

  两天后,小叔说婚礼不大办了,就吃点儿喜糖。

  当时朱丘生抱着朱草生坐在炕头,淡漠地吃着他小叔和小婶,他小叔和他同学,甚至说是他小叔和他名义上的媳妇儿的喜糖。我悄悄踢了他的脚,用口型让他给我留块儿牛奶味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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