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三白凶起来和她不相上下,我的母系祖宗十九代不幸遭殃。他说你一个老娘们懂什么?没有我你还在山沟子里呆着呢,升是迟早的事,就等上面的空位。 陈翠雪说,我现在也他娘在山沟里呢,当时下放的时候就说什么历练历练,结果现在,都历练四年了也没回去,你以为怀哪吒呢?你就不能活动活动?老婆孩子跟着你就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说完她就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这辈子没指望了,就要抑郁而死了,但她每天打牌的时候其实挺乐呵的。 陈翠雪越来越尖利的哭喊声和九阴白骨爪惹恼了卢三白,骂战升级成干架。我看到卢三白揪陈翠雪的头发,陈翠雪抓卢三白的脸。陈翠雪的声音大到恨不得十里八乡都来观看,卢三白的脸又青又紫,他凶恶地捂住陈翠雪的嘴,说臭婆娘不嫌丢人吗?叫什么叫? 我就叫怎么了!都来看啊,打老婆了!做了还怕别人说吗? 给我闭嘴! …… 器皿碎了一地,我躲开一个飞起来的暖壶内胆,感觉脸上辣辣的。趁着他们扭得不可开交,我跑出去找朱丘生,因为我太饿了,他们打了很久,早忘了家里还有个人,而我从前一天晚上起就没吃饭。 我家离朱丘生家不近,得翻过两条山沟。翻第一条的时候眼睛就开始冒金星了,我看着地上的草根,已经老透了,就算是大饥荒年代也不能吃。 好容易挨到朱丘生的家,他正坐在门槛上口里衔了一根草,一看到我就站起来,像是吓了一跳,然后忙不迭问我脸怎么了? 天大地大都没饿肚子大,我说,朱丘生别废话了,快给我拿一个窝窝头。 他转身就从厨房里收拾出几个窝窝头。 我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窝窝头,吃到一半的时候发现有点不对劲,口里发腥,心里奇怪,这窝窝头怎么发红? 然后我看到我的手上有些红色的液体。 我饿到把自己的手指头吞了? 朱丘生拿了条温温热的毛巾过来抹我的脸,毛巾也红了,我才发现我的脸才是血的源头。 怎么弄的?他问。 我又吃了一个窝窝头,掉的渣子被地上的鸡捡了吃了。我爹妈吵架,殃及池鱼,我说。 哦,他说,他懂了。 我问,朱丘生,你爹妈是不是没干过仗? 他说生前没有,死后不一定。 我问,这是什么意思。 朱丘生的手顿了顿,他说他妈可能会骂他爹为什么这么快就跟来了。 当时风卷树叶,面前的山突然飘飘摇摇起来,脸上的毛巾像小狗的舌头。我问他,你爹真的是殉情吗? 他说他觉得不是,他爹一直是个很有家庭责任感的人,掉下山大概是精神恍惚。 我失焦了,看不清他脸的形状,朱丘生说我的眼珠让他想到了灰白芯子的玻璃球,搁在桌子角上,一动就掉了下来,滚到房间的哪个角落,然后消失无踪。 我说,朱丘生,你是因爱而生的孩子。 就是那个季度,我的生活开始失序,起源还是那个窗户。事实证明,人不要随意在反光的东西边逗留,它除了能照见魂魄的影子,还能照到其他一些不干净的。 我去朱丘生家吃饭,陈翠雪是满意的,她更加深陷牌局。卢三白很忙,几乎不回家,我在家里存在的意义等同于墙上的奖状。 那天是周末,她让我去朱丘生家,她说她有事要忙,很吵的,要我写完作业,晚上再回来。 我对这样的托词很熟悉,她又要组牌局了,其实我已经习惯了那些推撮的响声。但我还是答应了,我说,这周作业不少,我大概会比较晚。 然后我到了朱丘生家,正好是午饭时分,朱丘生炸了一大盘菜丸子。 我吃了很多,问他今天是不是过年。他说昨天割了肥肉,炼了猪油,然后院子里的胡萝卜萝卜结了很多。 吃完饭我发现我的算术本子没拿。 朱丘生说我可以先撕他的纸,回家再粘上。我嫌粘上去丑,说要回家拿,后来我知道,这个决定足够我悔恨终生。 小孩就该听大人的话,真的。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是最不合时宜的了。 幸亏朱丘生说要哄草生睡觉,朱草生真是我的福星,要是没有她我说不定就要在朱丘生面前一绳子吊死。 我翻山越岭回了家,一路上秋风凉凉,心情还不错,然后我停在了窗户外。 我看到两具白花花的肉体,陈翠雪和一滩肥肉。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但是那一瞬间的耻感却像泥沼一样把我吞没。那滩肥肉不是卢三白,可能是曾经出现在吵架中的谁谁或者谁谁谁,他肥肠大肚,那场纠缠是原始的、无耻的、非常无耻的。 我想起远古的传说,女娲是蛇身的。我对于长条的东西有种恐惧,我开始厌恶自己的出生。 蠕虫又出现在我眼前,胃里泛起一股油腻腻的味道,在我反应过来之前,肚子里的东西已经出来了,菜丸子,怎么进怎么出。 地上各式各样混杂的一滩,水汽凝结在我眼底。我需要一点葡萄,但葡萄早过了季节,秋风正凉。无处可去的人大概会找一找葡萄架。 回到朱丘生家,我又吐了一场,胃几乎被我翻了出来,流出的只有极酸的胃液和苦烈的胆汁。朱丘生顺着我的背,他的手像一截葡萄藤。 他问我怎么了?严不严重? 呕,我又吐了一滩。 啊?傻帽儿你怎么了?要不要叫你妈,要不要去医院。 我说没事的,你知不知道有一种病,犯起来恶心地昏天暗地,但其实是无关紧要的,过几天就会好,这只是一场普通的肠胃感冒。
第9章 戳脊梁骨 老人说,纸包不住火。 大人不应该只让小孩听自己的话,自己也应该听老人的话。 —————— 我知道火有烧起来的那一天,陈翠雪的奸情会点燃整个屋子,把我家烧得四分五裂,所以我着意躲避了。朱丘生问我为什么来他家的时间越来越多了,我说怕有人玩火自焚。 他不懂,问我,这和玩火有什么关系。 我说,有一场很大的火要烧起来了,虽然我是池鱼。但这场火会把池水都蒸干,把鱼烧沸。 朱丘生还是没听懂,但他没继续问,惜字如金地说了声哦,然后专心搅合锅里的鱼汤。 鱼是我们在河里抓的,用馒头和玻璃罐子,玻璃罐子水下搁一会儿,往上一拉一兜,就能抄起巴掌那么大的小鱼。鱼汤很少但是很香,朱丘生用开水炖成牛乳般的颜色,这是给朱奶奶喝的。 我端过去,朱奶奶就开始叫我了,她说嫚儿啊,做饭了? 我说,哎,妈喝汤了。 我已经很习惯扮演朱丘生的妈妈,知道她会在奶奶喝完药之后在她嘴里塞块冰糖,每天睡觉前要开一次窗。奶奶喝了汤,点头笑,很鲜溜啊。 火是在我六年级的时候烧起来的,当时快到夏季,天气干燥。如果卢三白那天的工作没有取消,提前回家,说不定还能再判段时间缓刑呢。可惜没有如果,我回家的时候,看到地上一片狼藉,卢三白的脸变成紫青,上面有一个抓印。 三道,猫一样,血淋淋的。 陈翠雪没在,但我知道她没走多久,地上的暖水瓶碎片还冒着热气。我准备趁卢三白没注意悄悄溜进自己的房间,但还是不小心踩了地上的碎壳子。 卢三白无声无息地转过来,让我打了个恶战。他半边脸压在黑暗里,牙齿出奇的白,冒出突兀的、骷髅的荧光。 他盯着我,好像在吐舌信子,我听到一种无声的怨毒,紧紧勒着我。 我打了个冷战,下意识没敢叫爹,闷声说,我先回屋写作业了。 关门的一瞬间,我听到了玻璃破碎又破碎的声音。 流言长着翅膀,传遍铜锣村,我从第二天开始脊梁骨疼。这个世界上好事不出门,坏事有几千个版本,能追溯到你的十八代祖宗,一个个低言密语的,好像比我这个当事人还清楚。 第一个版本,陈翠雪嫌卢三白没用和城里的富商搅上了。十里八乡第一美人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富商为她抛妻弃子,明天就要娶她当大老婆了。 这是最理想化的版本。 第二个版本有抄袭《水浒传》的嫌疑,富商就想偷个腥,路过陈翠雪窗前,被她扔出去的东西打中了,陈翠雪浪荡,两人一来二去就勾搭上了。 还有陈翠雪与她的小学同学旧情复燃,卢三白那方面有问题,甚至陈翠雪被抓住的时候和好几个男的在一起。 陈翠雪本人逃之夭夭,卢三白第二天搬到办公室住,漩涡中心的两个人风平浪静,留下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崽子被流言灌耳朵。 徐胖说,卢子卯,我们都看见了你妈的屁股,她当时光溜溜的被你爹从家里赶出来,衣服扔了一地,那奸夫长得和猪一样。 徐二胖说,卢子卯,听说你要认个有钱的爹了,你高不高兴?隔壁二傻子他妈还因为他爹出去看你妈的光屁股和他干架了,他妈说你妈结婚之前就是个破鞋了。 有人家里的老婆骂,你觉得你能上了是不是?艹你老祖宗的,有本事你找她去啊! 然后有人问,你是你爹的种吗? 我说,我不知道。他们大笑。 村里本来就无聊,出来点带桃色带绿色的更是要传的沸沸扬扬。 他们在我背后指指点点,围成一团朝我看,像在看动物园的猴子。但观众一直和我保持安全距离,我一过去,他们就散作鸟兽。 声音没记得收走,他们说,婊子养的。 我开始做梦,一个接着。梦里“婊子养的”四个字从独唱变成了合唱,又变成了分声部四重奏。有人把我吊在火刑架上,烧死圣女贞德的那种,我像一个诅咒,人们摇旗呐喊,表情鄙夷又兴奋,烧死他,烧死他! 火烧起来了,池鱼在架子上烤制,散发着焦臭味。但舌头做的刀子比火舌厉害多了,没烧到的脸比烧焦了的脚痛。 我喊,闭嘴闭嘴!不许说话!我妈不是婊子,我不是婊子养的! 他们充耳不闻,看到我的惨状,眼里闪着绿光,高叫着,婊子养的,烧死他! 我腿肚子一抽醒过来,胸脯一个劲儿地起伏,墙那边就是陈翠雪偷情的那间房,黑暗变成好多小点子,细小的毒蛇,它们咬我。我把被子拉到脸底下,只露出眼睛,身上冷的热的湿成一团,黑夜在虎视眈眈,但它比梦友好得多。 白天我走在路上,前面有一只黑白花的大狗,它后脑勺上长了一张嘴,伸出了红色的舌头。 鲜红的舌头流着黏糊的涎水,它说,婊子养的,婊子养的。 树叶也是长嘴的,它们说,贱骨头,贱骨头。 我尝试着在朱丘生家睡了一次,半夜把他吓了个半死,他说我当时浑身抽搐,就像得了癫痫,他惊得马上给我掐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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