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吧,我说,万一小叔要上厕所的,离不了人。 朱丘生把我松开,嘱咐我回去路上小心些。 我走到一半儿,想起换洗的褥子还搁在床头的椅子上,就回身去取。刚出楼梯口,就看到小叔病房门口黑压压一团,人头攒动。 然后,“轰”得一声。 我拨开人群,只向内瞅了一眼,冷汗就灌满了脖子。一手拉着过了门,把探寻的目光堵在了外面,一面走了进去。 病房里,一个人躺着,一个人站着,或许应该说是对峙着。朱丘生脚边滚了一圈被踢翻的杂物,面色铁青。 他手里提了把刀,胳膊抖成筛子,从嗓子眼里扣出字,朱明季,你真有本事!操你妈的你是不是脑子有病?抹脖子玩啊?你他妈的抹脖子玩?! 小叔躺在床上,硬生生地说,不用你管。 不用我管?不用我管是吧?来啊,你来,你先捅我,再他妈的捅死你自己,咱们一家子都死了干净!朱丘生的眼睛通红通红的,攥着水果刀就朝着病床去。 哥!我喊他。 朱丘生没听。 谁许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小叔怒喝道。 你有个长辈的样子吗? 你给我闭嘴! 你死都不怕还怕我没大没小? 朱丘生握着水果刀,在房间来回踱着。他好像气得厉害,整个背全在颤,但我知道,其实他是在害怕。 小叔的泪伴随着他的吼声河一样躺下来,他很想坐起来,但只能像个搁浅的鱼一样在河里扑腾。 他的吼声慢慢哽住了,为什么不让我去死啊……我他妈就是个累赘! 累赘个屁,你有大本事,都能拿水果刀抹脖子! 朱丘生口不择言,越骂越难听。我急了,吼他,哥! 他俩还在对骂。 他丫的还没听见! 操你妈的朱丘生你给老子闭嘴!我喊。 这一声喊得山响,这个病房都被我喊得直颤。他俩终于被喊停了,扭头看我。 朱丘生,你先出去。我说。 朱丘生看了我一会儿,身子没动。 你给我出去!我说。 他盯着我,但还是转身出去了。 他出去后,我一把扯住小叔的耳朵往上提,我说朱明季你老小子能耐啊,多大还玩非主流自残呢?妈了个巴子的! 疼疼疼,小叔呲牙咧嘴。 你都要死了还怕疼啊?你要是好好立在地上,看我哥不揍死你! 我恨不得被揍死。 那就揍得你半死不活! 我现在就半死不活。 我过了会儿才松了他,小叔揉了揉耳朵,闷声闷气地说,我觉得我真不是个东西。 你确是不是个东西,你是人。 你看我现在还有人样吗,他眼眶红了,叹气说,吃喝拉撒都得人伺候着,整个一活死人…… 你还有脸抱怨,你还活着呢,压在下面死的那十个可没福说话! 我哪里比得上一下子被压死……赔偿还多…… 操,我说,你他妈就是没死成,你要是现在死了,那点赔偿金连块墓地都买不出来,还得咱家倒贴钱! 小叔小声嘟囔,咱家有祖坟。 我没空跟他掰扯有没有祖坟的事。我说朱明季,你他妈真够自私的,你死了倒是一了百了了,朱丘生呢,草生呢,你知不知道多少人说他们是天煞孤星,死苍蝇一样乱嗡嗡赶也赶不走,你想让他长大了还被人戳脊梁骨吗? 他没话了,头垂下去,一撮长了的头发,无力地垂在脑门上。 我问他,我说要是今天他没拦住你,你真下得去手吗? 空气静滞了几秒,他低声说,我不知道。 …… 我关门出来,在水房找到朱丘生。他整个人被黑云压住了,紧紧咬着下唇,周围气压都被他带低了。 我用手把他的唇从牙下面解放出来,唇面上被咬出了印子,还有星点的血迹。我用指肚轻轻碰了碰,说哥你别生气了,我已经骂了他了。 朱丘生眼神阴郁,看向我,叹了口气。 我上前一步,印上他的嘴,把那些血点子吻干净。朱丘生的胳膊还在不住地抖,那是种惊惧到极点的反应。再坚强的人骨子里也有个孩子,骨髓、心肝儿也是软的。我早知道的,朱丘生拔掉外面的铁刺猬的硬壳子,里面是团云朵,是个小孩子,现在他难受了,我是他的安抚娃娃——用旧布头拼出来的那种。 但再旧的公仔,感情就是比别人深。 朱丘生任由我吻他,气息慢慢平复下来,又被我安抚成了原来的样子。我搂着他的肩,我说,朱丘生你别生气了,我骂他了。 他看了我会儿,终于彻底松懈下来,他说朱明季还没你懂事呢。 我小时候,你还夸我比个小狗强。我呛他。 朱丘生,眼睛弯了弯,里面没什么笑意,但已经够捧场了。我说,病人情绪都很不稳定的,你要谅解他。 我怕他再来一次。朱丘生道。 他就是一时想不开,也没那么大求死意志。 朱丘生看了我一眼,他说,你知道今天是怎么了吗? 怎么了? 他看了账单,知道自己每天要花多少钱了。 我叹了口气,这真算是定时炸弹了,小叔时不时就会想起来。我俩在水房相对无言,过了会儿,我说,有办法了,让他去挣钱。 挣钱? 他不是说自己没用吗,说白了就是觉得自己不能创造价值了,能挣到钱他就好了。 朱丘生摇头,他这身体状况,称斤卖都嫌瘦。 我说,我知道怎么办,包我身上吧。 我是在社会大哥那儿找到的灵感,这个学期一开头他就交了个女朋友。那女孩子手巧,串珠子,打围巾,做绣品,给他弄了不少纯手工礼物,给他美得,每天在宿舍炫耀,弄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第二天我就去了趟小商品批发市场,批发了不少材料包,都是新手款,量大实惠。我把那些东西噼里啪啦地扔在小叔眼前,他开始十足抗拒,说什么娘兮兮的,我不弄! 但过了会,他就闲得无聊摆弄上毛衣针了。 我去找完医生回来,和慌忙擦脸的小叔弄了个脸对脸。我说,怎么了,又掉金豆子啦,你跟我害羞啥,又不是没见过。 小叔看着旁边的红毛线,声音带了点儿哭腔,我……我想我妈了…… 大多数人受了委屈都会想妈,这和我受委屈了就想朱丘生不大一样。知道想妈就还有救,能想妈的人记着自己是怎么出生的,记着自己是怎么出生的人不会去死。小叔呜呜哭了一会儿,伸手去拿那袋十字绣材料包了。 我在他身后一直看着呢,然后给朱丘生打电话,我说,危机解除了。 ---- 看到小可爱们的留言了 小叔一时想不太开,但是他一定会坚强地走下去哒 加油!
第37章 因为爱情 小叔接受了一轮康复训练,可以短时间坐着,这对他来说是很大的激励。他飞针走线的技艺也突飞猛进,还自告奋勇要给我绣一床凤凰牡丹花被,当然,被我拒绝了。 回学校第一件事是被苏教授叫到办公室,具体原因我心里清楚。这学期寄回家的成绩单被我偷偷藏起来,没让朱丘生看到,原因很简单,实变函数那栏被标红了:五十七分。 这件事辅导员已经和我说了——挂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破格推免的。我算是欣然接受,没想到苏教授会热心到为我去再问一遍。 他拿着我的成绩单看,说子卯你成绩不是一直挺好的吗,这是怎么了? 老师,这科太难了。我说。 那也不至于啊,你看你平时测验都打分很高的啊,就是这个期末考试太离谱了,苏教授皱眉,考场上出现什么状况了吗? 我……我停了会儿,家里出了点事。 他抬起头,担忧地看我,严重吗? 能解决的,我说。 苏教授点点头,继续说,你考研吧,虽然比别人少复习了一段时间,但是你底子厚、扎实,考本校应该没什么问题,把英语好好学着,政治好好背着,专业课不愁的。 老师我……我有点说不下去,还是硬着头皮告诉他了,我准备直接工作了。 直接工作?他惊讶地看着我。 对,回我家那边。 苏教授沉吟了一会儿,轻声问我,家里的事很严重? 严重倒是还好,主要是离不了人,我说,哎呀,您别这样看着我嘛,大学文凭足够吃饭了。 他多少知道我家里的事,又问我,你哥知道吗? 我咬了咬下唇,不知道,我说,但是我自己决定好了。 苏教授没再说什么,过了很久,长长叹了口气,把茶杯上浮动的茶香气都吹散了,他说,你不该只走到这里的。 没事,我笑着跟他,等以后有机会我再回来念。 我走的时候,他叫住了我,子卯,苏教授说,这虽然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大问题,但也是个挺重要的人生选择的,你再好好想想。 诶,我应道,我想好了。 之后我还是跑图书馆,不过复习内容变成了教资考试。才学了两天就被回校的罗明抓了,拖到学校咖啡厅里。他点了点喝的,翘着二郎腿看我,一副长谈的架势。 干嘛啊,我说,跟你那大法官前女友学的,审犯啊? 听说你不往上念了,罗明说。 对,不往上念了,我抬眼看他,你不也不往上念了吗? 我是去我爸建筑公司,不用再往上了,你现在不念了将来干嘛? 我考教资呢,回去当老师,造福咱俩母校。 得了吧你,罗明说,我说你真是想不开,放着大道不走,回咱那小破旮旯当老师,还真以为自己光辉灿烂啊。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出事了,离不了人。 我借钱给你雇护工,当你从我这贷款了,等你上完学后还我就行,你乐意带息你就带息。他说。 滚滚滚,还来当我债主了,我说,我没什么大理想大追求,就想一家人踏踏实实过好日子,念不念那研究生的,将来挣不挣大钱都无所谓。 罗明看着自己的咖啡,好像陷入了沉思,下次开口的时候变了语调,深沉地说,你小子他妈是因为爱情吧。 我后背一凉,什么? 罗明继续端着他那杯,在热气后面打量我,目光好像把我的脊梁骨都穿透了,他慢慢说话,像在逐字斟酌用词,你和朱丘生,他顿了顿,是吧? 我没想到自己会突然被出柜,第一反应自然是惊慌。很快我就镇定下来,这是罗明,他是我最铁的哥们。这样想着,我心里稍微放松了点,但又地伴着隐忧。 人总是厌恶变化的,尤其厌恶异类,不是吗? 但我没有瞒他的打算,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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