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那段已经尘封了太久的记忆,终于重见光明。但李卓曜内心却阴霾一片,大雨即将倾盆而至。 他记得那天的长沙特别特别的热。前几天连续暴雨,又遇上放晴,尚未干透的湿气跟水分一齐在毒辣的太阳下蒸腾,像是发胶凝在了空气里,又湿又闷,透不过气。 马路上飘了一排飞蛾的尸体。 就连今年的天气预报也常播送,2016年的夏天,长沙气候异常,蚊虫蛾蚁比往年都要多很多,季节性流感、上呼吸道感染等也进入大盛行。周楚澜也发烧了,在屋里躺着。 “烧两天了还不退,去医院挂水吧。” “不去。” 周楚澜烧的脸都成了红色,嘴唇干燥。 “这么大人了,居然还怕打针。医院都不敢去。” 李卓曜叹了口气,把敷在他头上的冰毛巾拿下来,换一块新的。又取过放在桌前的棉签沾湿矿泉水,一点点滋润着他干燥到起皮的嘴唇。 “水喝了这么多,嘴唇怎么还这么干。”他喃喃道,俯身靠近,把自己的额头贴在周楚澜的额头上,试了下温度。 “还是挺烫的。” 明明已经吃了几天药,每天李卓曜还用酒精替他擦身,一到下午临近傍晚的时候,就会再复烧起来,温度直逼40度。 “换个药吃吧。”李卓曜拿起桌上的退烧药看了一眼,又放到一边,把盖在周楚澜身上的薄毯往里掖了掖,略略调低空调的温度,最后又把窗户打开一点。 “我去趟医院,给你再拿点药。一会儿就回来,你先睡会儿。” “嗯。” 李卓曜开车去了中心医院,挂了个号跟医生说了下周楚澜的情况,又去药房拿药,随即快步出门。在医院的走廊里跟一个抱着一堆化验单的人撞上了,散落了一地纸张。 “对不起,对不起。”他道着歉,又俯身帮那人捡东西,抬起头才发现是陈夜。 “李同学。”陈夜跟他打了个招呼,几个月不见,陈夜比之前憔悴了不少,下巴的胡茬都没顾上刮,乌青的眼盖下是一双疲惫的眼睛。 “你妈妈住这里?”李卓曜一边捡着地上的化验单。飞快地抬头看了里面一眼。病床上躺着一个面色枯黄的女人。 “是的。” “癌症?”李卓曜小心翼翼地问。 “嗯,骨癌。” 抓住了李卓曜言语中的一点怜悯。陈夜的脑海中轰隆隆地想了很多,最后还是认命般地抬起头,问道“李同学……你能不能……” 这句话仿佛有千斤的重量。但不得不说。他咬紧嘴唇,把那句话艰难地吐出口:“再给我借5万块钱。” “我没办法……我实在没办法……医生说只有那个药可以给我妈续命……” 陈夜的语气听起来很痛苦,但神情里却充满疲惫跟倦怠。 李卓曜恍惚想起,之前两次他问自己借钱,也是用的差不多的口径。 医药费。续命的药。化疗的钱。 甚至这次,连脸上的表情都没变过。 前几年李卓曜的爷爷生病住院,他在医陪护了一段,ICU病房里见惯了许多这种类似的场面。但陈夜的神情,与别人——同样为给家人治病筹钱,散尽家财而被逼上绝路的痛苦不同,而是一种带着厌倦的麻木,似乎“借钱”这个动作,更像是看见自己的下意识反应。 李卓曜正掂量着这段相似的对话的真实性,一阵风从医院的窗户吹进来,一张红黄相间的单页飘到了他的脚边。 他低头把那张熟悉的纸张捡起,觑了一眼。眉头紧蹙。 “陈夜。”李卓曜静静地说,“狼来了的故事,一点都不好听。” 作者有话说: 灾难降临之前,天气都会突变。
第八十五章 血夜/P 李卓曜一边说一边把这张印着太阳币信息的宣传单页撕碎,丢进了垃圾桶,身后的人还试图辩解:“不是……不是这样的……” 他没管。也不想听。 今天他心情也欠佳。天气湿热,周楚澜还在家里躺着发烧,烧了几天都不见好。李卓曜烦闷地摆手示意陈夜不要再说了,随即头也不回的走出了门。 陈夜蹲在地上,深呼了一口气,很安静地捡着散落了一地的单据、胸片、检验报告……他怀里抱了很多张,刚才被李卓曜直接撞飞,扑簌簌落了一地,像是破碎的巨型飞蛾的白色碎片。路过的人纷纷侧目。 陈夜把这些东西统统塞进医院那个印着“长沙市中心医院”的白色大塑料袋里,拎着袋子,又去楼下买了一盒西瓜果切,端回病房。 “妈,吃水果。” 病床上面色枯黄的瘦小女人慢慢睁眼,陈夜用牙签叉起一小块,伸到她的唇边。女人以极小的幅度摇了摇头,伸出枯瘦的右手,紧紧攥住了陈夜的手腕。 “……妈不想治了……” 2016年的长沙的夏天,气象怪异到反常。周楚澜的那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足足烧了一星期才退。他身体一直很好,平常偶尔有点感冒发烧,两三天就好了。这一场病,却罕见地多拖了好几天。 如今已经是7月初,距离李卓曜去美国的日子还有不到两周。本来暑假的时候,周楚澜要去宋清铭的画室提前学习——他只去了一周,便跟老师告了两周的假,想陪李卓曜多待一段时间。 “我哪也不想去,这段时间就在长沙吧。”李卓曜说。 他在市中心租了个公寓,每天跟周楚澜出门,把长沙的那些还没逛过的大街小巷走了个遍。新开的要排队很久的网红面包店、各种好喝的本土奶茶、藏在街头巷尾的香到流油的苍蝇馆子。夏天的时候正是去东瓜山的最好时机,那段时间,几乎每天晚上李卓曜都会拉着周楚澜去东瓜山吃烧烤。 “今天带你吃个特别的,紫苏桃子姜。”周楚澜说。 紫苏桃子姜,这名字好别致。 不过到底主要吃什么呢?紫苏?桃子?还是生姜? 长沙人吃烧烤、吃火锅、吃牛蛙,最喜欢用紫苏来调味。李卓曜第一次知道紫苏,还是在宫崎骏的电影里,小人族的少女住在老房子的缝隙中,庭院就是她的天然植物园,采来的紫苏叶子用来泡茶。 周楚澜带他去的那家店名字叫做“幸福味道”,门脸特别小,隐在东瓜山街道的一角,旁边种了一棵硕大的石榴树。 长沙这座城市沿街种了不少石榴树,6月份是盛花期,花朵开的云蒸霞蔚,出了周楚澜的宿舍园区往教学楼的那条路上,种了一长排的石榴树,毕业那会儿开的红如流火,艳丽恣肆。 一般的石榴花会在七月上旬开始迅速凋谢。如今的季节,在长沙已经见不到什么石榴花了,但这一株却开的正盛,花朵饱绽,红的像一片血。 “老板,老样子。” 周楚澜掀开门帘走进去,找了一张桌子坐下。他们来的早,此刻店内还有空桌,平常一到晚上,都是座无虚席的。 “要得。”老板抬起眼睛看了一眼他们,看见李卓曜,先是一愣,随后问周楚澜:“这次不是一个人来了?” “嗯。”周楚澜笑着。 15分钟以后,老板端了两份紫苏桃子姜,两杯扎啤过来。 李卓曜低头一看,淡黄的姜片跟淡粉的桃块挤在一起,上面撒着深紫色的紫苏碎。 他噙了一块桃子姜,只觉得味道特别,辛冽跟蜜桃的甜混合,还带一种紫苏的特殊香气。配着扎啤别有一番风味。 这小店,怎么连20块钱一杯的扎啤都这么好喝。许是因为高兴,李卓曜喝完便微醺起来,结账的时候索性借着这点微不足道的酒意,兴冲冲地搂过周楚澜的肩膀对老板说:“老板你好啊,这我男朋友。” “早看出来了噻。”老板一边笑,一边拿抹布擦着桌子,又抬头看着周楚澜说:“你毕业了吧。今天给你们7折,毕业生优惠。欢迎下次再来啊。” 打车回去的路上,远远看见解放西路酒吧一条街的霓虹标志,李卓曜来了兴致,便让师傅靠边停下。 “去解放西赶个下半场。不醉不归。” 解放西路是长沙有名的酒吧一条街。一条窄巷,聚集着几百家大小酒吧,每到夜晚,这一片都是灯红酒绿,闪烁的霓虹光斑混合着驻唱歌手的靡靡之音。 很多年后想起来这一幕,李卓曜都会很后悔。 如果当时,没有一时兴起让师傅停车,而是直接打车回家的话。也许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可是那天,李卓曜还是拉着周楚澜,径自走进了“斯冬”。 一家专卖精酿的小酒馆,整体风格更偏向清吧,灯光舒服的流动,座无虚席,人声鼎沸。他们家的精酿是整条解放西路,唯一能让周楚澜喝醉的。 两瓶精酿很快上桌。李卓曜捻了颗小碟子里的兰花豆,正准备送入口中,手机响了。 他在美国的小学同学打来的。在纽约大学念历史。 李卓曜才想起来,前两天他问了点关于学校的事情,这小子说忙完paper就给他问。 看来是钻研paper到忘记倒时差这件事了。 反正自己也没睡觉。 “我出去接个电话。小学同学打来的,也在纽大。” 李卓曜起身出门,这个点整条解放西路都热闹非凡,他走到一个相对僻静的小巷边,正准备打电话。 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他。 “李同学。” 熟悉的声音。 李卓曜转过身,发现是陈夜,站在路灯的阴暗面,看不清表情。 “哦?你也跟朋友来这边喝酒?” “嗯。” 陈夜低着头,从那片阴暗的角落走出来。被汗黏湿的头发看起来有些凌乱。 “我有个事情跟你说一下。” “什么事?” 李卓曜朝他走近,正准备听他说话。陈夜一直放在背后的右手忽然迅速绕到前面,一个明晃晃的东西刺入李卓曜的眼帘。他还没反应过来,腹部就被刺了一刀。 那是一把近30cm的水果刀。 “你……”李卓曜瞪大双眼,用手捂着腹部,血还在不停往外冒。他摇晃着身子倒下去。 “我妈死了,你知道么?李同学。” 陈夜平静地说,跪在李卓曜的身边,把那把刀又往里使劲捅了一寸。 李卓曜挣扎着,摸索到旁边一块砖块就往陈夜身上砸去,被他躲开,随手捡起地上一个啤酒瓶子,照着他的头就砸过去。 “以后我再也不会问你借钱了。” 绿色的玻璃瓶碎片撒了一地,上面浸透了浓稠的血。 这段记忆的最后影像,是长沙解放西路僻静的后街、是自己腹部中刀摇晃倒下,陈夜举起旁边的空啤酒瓶子,照着后脑勺猛砸过来,李卓曜“咚”地一声直接倒地,头重重地磕在花带的边缘,撞得他眼冒金星,腹部的血还在一直往外流。是周楚澜闻讯赶来看见地上满地的鲜血,愤怒到红了双眼,跟陈夜扭打在一起,是自己满头满脸都是血,眼前模糊一片、即将昏死过去的边缘,看见周楚澜跪在陈夜膝盖上,手里拿着一个明晃晃的东西,手上的动作非常机械,一下、两下、三下……李卓曜甚至不记得他捅了多少下,地上的人渐渐没了呼吸……
88 首页 上一页 64 65 66 67 68 6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