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满目的色彩从眼前略过,若秋说着说着就没了声。 如果人生的轨迹能正常发展,他现在应该成天泡在画室里每日每夜地画小稿,思考用金箔还是银箔打底,纠结哪种颜色做背景色调,这个过程繁琐却快乐,不管最后画得怎样,他都会试着去参展或者竞奖,也许会有藏家看上他的画,出一个不高但还凑活的价钱,这样至少能够保证他能够生存下去,周而复始。 而现在,岩彩似乎只能成为他的一个精神的延续,他空挂着一个艺术家的头衔,却离那个世界已经很远了…… 后脖颈忽然贴上一个冰凉的物体,若秋浑身一抖,差点没叫出声,他回过神,看到于鹰单手拎着一只玻璃瓶站在一旁,眼里竟有一丝捉弄成功的愉悦感。 玻璃瓶里是琥珀色的不规则颗粒,若秋定睛看了会儿,认出那是调和颜料时要用到的明胶。 “你怎么知道岩彩要用到明胶……”若秋看着他把玻璃瓶放到推车里。 “猜的。”于鹰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若秋狐疑地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于鹰率先不自然地撇过了头。 “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想学岩彩?”若秋的思绪终于接通了,他对于鹰腼腆地笑了笑,“你如果想学我可以教你,我以前给人当过老师的,包教包会。” 于鹰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声,转身就想走。 若秋脑子一热,冒出了几个曾经教过的叛逆学生的脸,想也没想就扯住了于鹰的袖子,“学画画其实没那么难。” 于鹰的脚步顿了顿,随后转过身,若秋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货架靠墙的角落被货物堆砌,狭小逼仄,他只能让自己的身子塞在货架和墙之间。 “我现在是真的信了。”于鹰俯视着他,挡住了光线。 “信……什么?”鼻尖又嗅到了于鹰身上好闻的雪松气息,若秋在一片阴影下迷茫地望着他的眼睛。 于鹰伸出了手,逐渐接近脸庞,若秋下意识地缩了下脖子。 “信了你吃药会变笨这件事。”于鹰的手绕过脸庞,拿起身后架子上的一盒胡粉,放到推车里。 “若秋!纸还是云川麻纸?要多少?”陈老板的声音从货架另一边传来。 在原地愣了片刻,若秋才应声道:“先裁个5米这样。” 他不敢看于鹰,转而把推车移到陈老板的那一侧货架。 “这孩子看着人挺不错的。”陈老板抱着几卷纸来到了边上,他看着于鹰走到店外头,若有所思,“话说你以前跟一个男的来过这儿,我以为会是他呢。” “男的?”若秋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高中那时跟我一起上美术课的是个女孩子啊。” “反正我记得有个男的跟你一起到这儿,手臂上有刺青,头发跟个刺猬似的,眼神有点凶,动不动就抓你的脖子想亲你。”陈老板压低了声音,“不过跟你现在的男人不是同一人,现在的这个看起来靠谱多了。” 于鹰已经等在了店外头,正拿着手机通话,看着像是在忙工作上的事情。 “真的有这个人?”若秋看着于鹰的背影,小声询问道,“陈老板是不是记错了?” “那怎么会!”陈老板熟练地把纸摊平在桌上,“我记忆力还好着呢。” 若秋尬笑了几声,自己支离破碎的记忆还真没比老年人好到哪里去。 “不过你看着挺怕他的,一直在躲。”陈老板把纸裁断,仰着头回忆了一番,“我当时还觉得奇怪呢,觉着他好像喜欢你吧但对你又那么粗暴,挑个颜料还骂骂咧咧的,我以为你被讹了,差点报警。” 若秋听着他的话,恍若在听别人的故事。 “想不起来就算了,都过去这么久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陈老板将裁下的纸仔细地卷了起来,“我给你拿到收银台去。” “嗯,谢谢。”若秋看着陈老板离去的背影,脸上的微笑渐渐落了下去。 自从坠楼失忆后,医生让他不必特意回忆那些已经忘记的事情,这几年他早已习惯记忆突然断掉的感觉。 记不得的就当没发生过,这几年都是这么过来的,而当遇到过去的熟人的时候,他才会隐约感觉到自己好像被过去丢弃了,连同那些丢失的记忆,从回忆长河里蒸发,看不见摸不着。 如若不仔细探究,他依旧能跟平常人一样,只向着未来过活,也就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凭空消失的过去时光已经让他变得残破不堪。 若秋轻叹一口气。 如果每天只是虚无地活着,他宁愿去想起过去。 就这么浑浑沌沌地想着,回去的路上若秋克制不住困意,睡了一路还做了个荒诞的梦。 梦里有个男的用双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嘴上不停地在咒骂些什么,他奋力反抗,最后却只能被按在地上。 那个男人抓着他的头,一下一下往地上磕,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头骨和地面碰撞时的闷钝响声。 屋子里昏暗,只有头顶一颗摇晃着的灯泡。 不一会儿,鲜血就糊满了脸,男人终于停了下来,他从冰冷的水泥地上抬起头,颤抖着手抹了把脸,温热的血液把眼前模糊成一片血红,他惊恐地去看那个男人。 男人的头发削得特别短,刺猬似的寸头,手臂上有黑峻峻的刺青,看不清图案,张牙舞爪的。 他看到男人对自己露出了狰狞的笑容。 若秋猛地从梦里惊醒,耳边的雨声一下灌进了耳朵,像花了屏的电视发出的噪音,他睁着眼,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眼睛始终无法聚焦,窗边掠过的景色都变成了色块,从眼前晃过。 若秋吸了几口气,缓和着自己频率失调的心跳,陈老板的话和梦里男人的形象高度吻合,让他差点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他呼吸困难,胸口一起一伏,像一条搁浅的鱼。 耳边的雨声越来越大,若秋闭着眼躺了一会儿,呼吸还是很乱,他想用右手给自己顺气,抬手间整条手臂连着手指却像得了帕金森一样不听使唤地震颤起来。 若秋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他转过头看向一旁的于鹰,于鹰正在给周辰打电话,让他准备到地下车库搬东西,若秋看了他一会儿,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用左手按着右手,企图让自己发抖的手镇静,才按了没多久,左手也开始微微发抖了。 车子驶进了江沅壹号的地下车库,于鹰停完车,率先跳下车把车钥匙给了等候在一旁的周辰。 若秋艰难地挪动手指,想要伸手去开车门,手按在门把手上瞬间就滑了下来,他又试了几次,手指完全没法控制,他心慌不已,下意识地叫了声于鹰。 可惜微小的声音没有丝毫穿透力,于鹰没有听到,若秋低垂下头,心脏在胸膛里毫无章法地乱跳,车内密闭的空间让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他大口大口地喘气,好让自己的大脑保持清醒。 “哗啦”一声,副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了,若秋抬起头,他的视线依旧没有办法聚焦,只能模糊地看到于鹰蹲了下来,把手掌覆在他的手上。 “我……”若秋想向他解释自己的反应,却没办法利索地说话,嘴唇连着舌头也开始出现了震颤。 于鹰脸色一沉,飞快地关上门,从周辰手里夺了车钥匙,跑回到驾驶座重新启动了车子。 “我送他去医院,你帮我联系章医生。”于鹰放下车窗对周辰吩咐完,打着方向盘将车子从车位飞快倒出去。 身体僵直,脊柱连带着脖子都开始扭曲,手指的震颤越来越强烈,若秋不敢发出尖叫声,硬生生地把声音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几声痛苦呜咽。 “一会儿就没事了。”于鹰的声音还是保持着克制的冷静,他腾出右手握住若秋的手,柔声安慰道,“不要怕。” 作者有话说: 蛤粉是一种用蛤蚌壳磨成的白色粉末,可以用作颜料。
第九章 深红 每一秒都是地狱,如果现在有一个可以立即选择死去的选项就好了。 去医院的路上,若秋不止一刻这么想着。 他站在清醒与模糊的边界,全身的肢体都不听反应,也包括意识。 就像站在海中央的礁石上,周围都是即将涨上来的海水,他不知所措,也无能为力,只能蜷缩起身子,企图用这个带着自我保护意识的动作改变现状。 然而并不能,海水弥漫,浸透他的双脚,身子,脖颈。 恍惚间,他听到了于鹰的声音。 “医院到了。” 车子在一个猛烈的急刹车后停了下来,于鹰很快下车,打开副驾驶座的门。 “抱住我的脖子。”面前的人俯下身,身子被整个圈住,若秋说不出话,他只觉得自己好像快要瘫痪了。 “抱得住吗?”于鹰又问了一遍,若秋拼命点了点头,努力伸手抱住于鹰的脖子。 于鹰一手将他拦腰抱起,用脚踹上了门。 周围的场景开始飞速变换着,过去的,眼前的,混杂交织在一起,有护士推了轮椅过来,路过的人投射过来的惊异眼光。 若秋想用手臂挡住脸,胳膊却僵直得抬不起来。 耳边乱糟糟的,什么声音都有,有人在耳边叫他的名字,他听不清是谁,声音变着调,像年老失修的磁带,若秋捂着耳朵,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忽然,耳边的噪杂声消失了,眼前变得明亮,刺眼,他又看到了那堵白墙,墙头上依旧是那只温顺的长颈鹿,长颈鹿闭着双眼,垂着脖子靠在墙头。 若秋发现自己躺在地上,不,那不是现在的自己,他还是小时候的样子,身形瘦削,皮包骨头,他无法动弹,只能躺着,脸贴着冰凉的地板,睁着眼睛,但却像死了一样。 【救救我。】 他听到了儿时的自己发出的声音。 【救救我,让我从这里出去。】 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堵白墙,若秋浑身震颤了一下,整个人缩到了被子里。 直到他能清晰地听到屋内的仪器发出的“嘀嘀”声,才从被子里探出了头。 这不是梦里那个有白墙的院子,而是在医院。 他在病床上安静地躺了会儿,试着动了动手指,震颤已经好了许多,就是脖子侧边的筋还扯得难受。 他又试着转动脖子环顾四周,床头灯被调到了一个柔和的光亮,整个房间只有他一个人,并没有于鹰的身影。 “章医生,如果副作用反应这么强烈,加大剂量是不是该慢慢来?” 病房门口传来一阵争论声,若秋听出了于鹰的声音。 “每个人对药物不良反应都是不一样的,我已经在考虑换药或者配合其他药物治疗。” “他很难受,一直在发抖,这到底要持续多久?” “这是锥体外系反应,刚才已经用药了,过一阵子就会好的,忍忍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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