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利进公司工作后的第二个礼拜,范洛接到张溯来电,要他晚上一起应酬去,跟帮他的人道声谢。 范洛尽管不是很懂社交,也明白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何况现在不是让他涌泉水,只是让他去陪人喝个酒。 发小张溯擅长交际,认识的圈子众多。只不过范洛没想到,他能结识到顾来和高沉那个圈子去。他这份得来不易的工作,顾来牵引的线,高沉竟也从中帮忙不少。 来到酒吧包厢,顾来看见范洛那张脸,就先傻了。面上嬉嬉笑笑,听张溯两边做介绍,再笑着上去搭范洛的肩说“其实我们早认识了,认识得比你早呢”。 然后,他搭着范洛的肩走到阳台上,脸色一下变了个样。那不像看见熟人,像看见个仇人。或者,连仇人都说不上。仇人好歹是地位对等的,那是看见桌面粘着食物残渣的脸,感到麻烦:“不是,我劝你,当作是我在劝你的,你别再老粘着高沉了行吗?” 范洛问他:“什么?” “以前在美国就是你一直缠着他他才会被班上的人传得乱七八糟。回国后也是,因为有你才会发生那么多事。行,我承认你厉害,他真爱上过你。但那又怎么样呢?你们根本、根本就是不可能在一起的知道吧!” 范洛推开他的手说:“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顾来又是叹气,又是跺脚。他烦闷地揉着眉头,强迫语气再真情实意一些,说出来就比较像是为这个人好了:“范洛,你就听我劝。他现在都结婚了,人要向前看,别总活在过去。你说你,你故意来这里,遇到他,假装一个巧合?这不尴尬吗?你这样不尴尬吗?” “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范洛拎着他的好脾气在跟顾来解释。他不喜欢别人曲解他,误会他。可好像所有人都喜欢这么做。 高沉这时走了出来,问他们:“在聊什么?” 顾来忙把笑又捡回脸上,说,“没什么。”他揽住高沉的肩要进去,高沉站着不动,举了举手上的烟,“我来抽根烟。” 顾来呆了一下,在自己身上摸烟盒:“那我也……” 高沉说:“你先进去吧。” 顾来呆愣愣地看着高沉,那呆愣的眼神又在范洛身上短暂地流转了一下。他甩甩手,像在说“行吧”,留下了背影。 “真的巧。”高沉在范洛身旁,点了一根烟,递了一支给他,“想找工作你当初直接来找我就行,还不用兜这么大圈子。” 范洛接过他的烟说:“人有时候就是会莫名其妙地在兜圈子。” 北京的夜景很美,在这里只能看到一角流光,也足够让范洛目眩神迷。一颗沙粒中,就有一片瑰丽的天堂。而他常常在想,哪怕他拥有一颗沙粒就好,而不是残次的尘埃,枯敝的颓垣。 “你在想什么?”高沉看见范洛呆呆望着远方。他手中那根只抽了一口的烟,燃着自亡的星火,烟雾勾在范洛的下巴上。 “想起我们以前一起在山上抽烟。” 高沉说:“对不起,我忘记了。” 范洛低下头笑了一笑:“我们两个人的事,你都不记得了,我就像自己在胡编乱造。” 高沉有些愧疚,于是便愧疚地问:“那时候还有什么事?” “那时候还吻了我,现在让你亲我或者抱我一下,也不愿意了吧。” 范洛这句话只想说给自己听,所以声音很小,高沉没有听见。 柳佳下班来了以后,他们夜晚的游戏就开始了。 范洛本来想找个借口先走,但发下拜托他不要让自己没面子,范洛只得强迫自己留下来。 大家都在说笑,范洛只是埋头喝酒。酒吧里的鸡尾酒,还没有自己在家调得好喝,估计是胜在一个酒精浓度高,不用两杯就觉得耳边的吵闹,模糊了很多。 他们开始玩游戏。酒瓶子转到谁,谁就得对转酒瓶的那个人说反话。 柳佳从小到大是个循规蹈矩的女性,按俗话来说叫做“乖乖女”。第一次来酒吧,第一次和大家喝酒,第一次玩游戏,所以她做什么都很局促。局促地靠在高沉身上,局促地拿起酒瓶,在桌面上转。 最终酒瓶的口子,对准了范洛。 旁边的朋友认为范洛太安静,讲话也是柔柔和和的,怕他不懂得游戏规矩,玩起来会没意思。于是都提醒他:“要说反话,一定要说反话哦。” 范洛的脸被酒精浸成了红色,在包厢的蓝色灯光中,恰如一个害羞的少年。 范洛酝酿着,慢吞吞地说:“柳佳小姐,一头像海藻一样乱七八糟的头发。” 大家发笑,说:“范先生,你也太温柔了吧?” 范洛的喉咙被蓝莓茶泡出朦胧的醉醺,声音好像埋入大海:“但是尽管柳佳小姐的头发乱七八糟,也是会认识她生命中最想……不对,不对,是最不想认识的人。” 大家接着笑,眼神都向高沉瞟去。只要一群人中有一对新鲜的情侣,那群人就会习惯性地调侃这对情侣,促成情侣的恩爱。他们认为范洛也是和他们“一伙”的。 “那个人,那个人虽然很喜欢捉弄一个孩子,但却很疼他,只会疼他一个人。他们一直在一起。本来以为,会一直这么在一起的。”范洛把酒杯放在桌上,他没有在看任何人,甚至也没去看柳佳。他自然是不愿意跟这群人一伙。故事里的主人翁,和那从空酒瓶里滴落出来的腥臭酒水一样,一直在往下落。心在往下落,表情在往下落,什么都在往下落似的。 “可是有一天,两个人走散。而柳佳小姐就突然出现。柳佳小姐虽然什么也不知道,却好像强盗,把这些全部抢走。”范洛那双迷茫着的眼睛,渐渐地又回到柳佳身上,里面含蓄的客气,被蓝色转红的灯光,带出了深刻的敌意,“所以,柳小姐并不知道自己成为强盗,正坐享着抢来的幸福。而柳小姐真正幸福的是,即使这一切是抢来的,也会有那么多人祝福她。被抢走的那个人,那个人什么也不记得,他现在只记得自己爱着柳佳,爱着这个女人。可是活在回忆里的人算什么……在这一切,在这一切里面他算什么……” 柳佳脸上温浅的笑容,被突兀的愕然成片扫过。一个生活风平浪静,活得细水长流,温馨幸福的女人,很突然的被她以礼相待的,丈夫的朋友,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她被吓到一样,小巧的脸惊惊呆呆。无所适从的难堪在她脸上绽开来。 大家的笑声,也都随着这变味的“反话”,停滞在尴尬的氛围中。 张溯忙出来圆场,拉着范洛说:“他发酒疯了,不要理他。范洛,玩游戏呢,你这么认真干嘛?” 顾来也赶忙出来说:“他以前就这样,喝醉了就胡闹,不知道分寸了。” 高沉只是静静看着范洛。他看范洛的眼神,没有一个人能读得懂。 范洛苦涩的那抹笑,藏在了灯光暗下时,等蓝色灯光再度转到他脸上,他已经恢复善意的模样:“嫂子,我刚刚说过头了,你别放在心上。” 柳佳怔了很久说:“怎么,怎么会。这是游戏而已。” 高沉站起来,走到范洛面前,把范洛从座位上拉起来:“你喝醉了,我让人先送你回去。” 两个人在酒吧门口等的士,沉着脸,谁都不同谁说话。范洛感觉到这个时候他们的关系,比吵架还来得恶劣。 来了一辆的士,高沉上去拦下,打开后车门,要扶范洛上车。 范洛把胳膊往回缩,突然又说:“我不想上去。” “你又在闹什么?” “什么闹什么?” “你……”高沉叹气着揉起头发,把后车门用力地关上。 “范洛,你到底还想闹什么。”他看着范洛说。维持在他们二人之间的,虚假的陌生,以及虚假的熟悉,犹如被扫到了一旁,露出本来该有的面貌。 你不是应该忘记我了吗?为什么还会向我问出这样的问题?范洛他抓着自己的胳膊在想。 “以前的事我忘记了很多。”高沉犹如读懂了他心里所想,说,“但是一些事情顾来有跟我提起。包括以前和你的那些。 “结婚之前,我认为我该向未来的妻子坦白,就向她说了顾来说的那些事。然后我她告诉我,原来她大学和我表白的时候,我就告诉过她,我和一个男人在一起过。她看过照片,知道那个人是你。”所以范洛那些话,她不会当作玩笑。她会当作那是范洛大庭广众之下,刺向她的恨意的刀。 范洛沉默了很久没有说话。这个感觉,他难以说清楚。是不能再用“痛苦”来形容的感觉。因此他没有露出痛苦的表情,反而轻轻的一笑:“即使这样她还愿意嫁给你。女人的爱真卑微,明知道你以前和其他女人上过床,也知道你和男人有过,还能接受你。是我的话,一定吐到反胃。她怎么就这么爱你,还巴巴要嫁给你?”他笑着笑着,嘲笑起柳佳的愚蠢。以往的友善都在他身上崩塌了似的。 高沉看着他,皱起了眉头。不知为什么,说着这话,心头却有些闷:“范洛,我们以前过的日子都是折磨。我不知道当初我为什么坚持得下去。但是现在,你不要再折磨我了,我也不想折磨你。我们放过彼此,好好生活。” 因为一切都想不起来,他也想不起来以前有多疼这个人,多爱这个人。可是,他能从第三人的口述中,听到那种痛苦。那分明应该是无论如何,谁都坚持不了的痛苦。 分开对两个人都是好的。 范洛感觉眼睛变得湿润,他抬起头,望着高沉的脸问:“你告诉我,什么叫好好的生活?” 高沉看着他的眼,答不出来。 范洛说:“我也像你一样找个女人结婚吗?还是说我可以去睡一下你老婆?” “范洛!” 范洛激动地大声起来:“她爱你爱得这么慷慨大方,我索性就骗她,说是你要她和我睡一觉,她说不定就在我面前一边流眼泪一边脱衣服!” “你!”高沉抓起他的衣领,对范洛第一次出现了难以遏制的愤怒。 范洛边红着眼睛,边笑着问:“要打我吗?” 范洛衣领上的那只手在抖。手的主人慢慢松下力道,“我希望你至少尊重一下别人的妻子。” 范洛的笑最终还是没有保持住,他流下了眼泪说:“高沉,你要是死了就好了。你死了我一定会很开心,我真想看着你死。” 这样深恨意的刀,终于也向这个人捅了过来。也许,范洛有时候想,也许自己就是长成会刺伤所有人的样子。所以注定所有人都会讨厌他,也注定他最后会刺伤所有人。 高沉的双眼暗得像落寞的银河。这时没人明白他为何会落寞下去,甚至落寞出了一丝痛苦。他自己也不明白。 他放开范洛,转过身子往回走去。很久后说:“随你想怎么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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