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洛看见她被精心盘起来梳好喷定的头发,尾部有一点干黄和分叉,像没打理过的海藻,忽然不明白高沉喜欢她什么。第二秒,范洛就想明白了,喜欢她没推过他的父亲。 范洛眼睛发痛。新娘的嫁衣愈发红。 照相的人正好来到这里,要他们一起拍一张。顾来说“好好好,来拍”。大家拿起酒站在高沉和柳佳两旁。 范洛迟钝地未动,柳佳向他招了招手:“你来这里站。”她温柔地给他让出一个身旁的空位。 范洛抬步走去,穿插在柳佳身旁的空缝中,柳佳身上的香味在他鼻头打转。似乎不是香水喷上去的香,而是她生来就有的香。 范洛把手抓紧,嘴唇也咬紧。他陡地害怕,他觉得自己进过拘留所,身上好像留下里面犯罪过的味道。高沉知道的话,会嫌弃他一辈子。尽管高沉以后的这一辈子,都会和他没关系。 拍照的人看了看他,说:“那位先生,笑一下。” “范洛,照相了脸别板着啊。”顾来的声音总是要出现。 范洛仔细想了好久,才想起该怎么笑,只是等他笑出来时,相机已经按下快门。大家喜气洋洋,他这张板着的谁看了都不喜欢的脸,却永远留在温婉漂亮的柳佳身旁。 拍完照片,高沉轻揽着柳佳的肩去下一桌敬酒,范洛坐回原位,让熄下来的灯光盖住自己暗下去的脸和下垂的嘴角,双眼不住盯着他们背影,这对场上的新婚夫妻,神仙眷侣。 顾来在说柳佳温柔,和温柔的人相处才舒服,他说他以后也要找个温柔的老婆。 柳佳从言行到举止都温柔得不像话。 范洛望着她的背影想:那我是不是也该成为一个温柔的人?可是要怎么样才能温柔,这种事情,是不是要拜托她去教我? 范洛终于明白,高沉和柳佳相处,感觉她的温柔让人很舒服,才会选择和她结婚。她不是一个会发疯,会需要看精神病科的人。这和她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没关系。 高沉不会和他在一起。错不在他是男人,错仅仅在于他是范洛。这是他的罪。他的羡慕有罪,他的嫉妒有罪,他的不正常有罪,他的发疯有罪。他长了一身的罪证,从头到尾都是罪证,有罪的他注定是伊甸园里这颗烂得泛黄水的果实,注定要死在别人这场幸福中。
第三十三章 范洛每天晚上都会做这个相同的梦。铺红毯的走台,高沉挽着柳佳的手踩在红毯的花瓣上,从那些画了梅花的四方灯笼旁走过。柳佳红色绒面的高跟鞋上镶了很多水钻,水钻放射出溢彩流光,把大堂照亮,亮到人们要眯起眼睛。 虹膜看见的光斑,变成一颗颗旋转的彩色星球,转动在新郎和新娘身旁。银河倒下鲜花,鲜花绕着红毯上的两个人飞舞,高沉低头吻住新娘的红唇。 大家鼓起掌,心里波澜泛滥。世纪婚礼,世纪之吻。 新娘和新郎是万众瞩目的佳人。而范洛只是范洛,无数颗人头中不起眼的一颗,被海水冲上岸的其中一朵浪花,掌声浪潮中失声的那一小片水域,不配说话的失语者。 第三次做这个梦,醒来是半夜三点。胸口被抽走的空气,顺着规律回来的呼吸一步步走回。这口气喘上来,范洛终于不觉得胸口痛了。 从天花板的花纹,范洛辨别出这里是北京的酒店。参加完婚礼后的第三天,还在这个地方流连。伸手先摸到的是手机,范洛掀开手机翻盖,发现有一条最新的未读消息。 给他回消息的是妈妈,回复的是他五点半发送的问候。时间八点十六分,妈妈说:吃了,不用再回。 肚子隐隐有不适感,突然一阵绞痛,范洛起身赤脚走在丝绒地毯上,摸黑去找胃药。忽然想起那天婚礼的红毯,肚子的痛不知不觉往胸膛上涌,竟然感觉不出哪里的痛更难以忍受。 找到胃药,范洛干吞了两颗下去,在喉咙里卡得难受,不得不再去找水喝。 范洛的胃病大概是半年前得的,生活作息混乱,饭不好好吃,觉不好好睡,一些毛病就钻着空子来了。胃病于是钻了这第一个空子。 喝完水后他坐在沙发上待了半个钟,想去接着睡觉,又很怕再梦见那场婚礼。那分明是场凌迟,撒下来的花瓣像剜在他身上的刑具。 范洛反复地去看母亲发来的消息,有时希望母亲多回复他两条,似乎是奢望。母亲还在想着阿沙,每天用眼泪来清洗发尾和毛孔。 眼前空洞的黑在放大,仿佛要把玻璃外的云也一点点摧毁。范洛闭了闭眼,再次打开手机,在信息草稿箱里写:“迫不及待想等下辈子快点来,当个正常人,找一份正经工作,谈正常的恋爱。下辈子我一定会活得比这辈子好,很穷也没关系,没有去过加州也没关系。” 光标在逗号后面闪了许久,范洛补充写下:“没有认识高沉也没关系。” 两分钟后,他又把这句话逐字删掉。这一刻意识到了自己的没用。即便会被彻底忘记,即便会目睹这个人结婚,幸福,他还是会想认识高沉。 他的人生不可以不认识高沉。不管这个人会给他带来痛苦还是快乐,就算在梦里,刑具都落在他身上,让他重来一千次,他也要在当年第一千次向高沉递出那张纸条。 胃又开始发作了,夺走呼吸般地发作,范洛想抓住最后一丝能够喘息的机会。 他感觉额头汗涔涔,看着天花板出现双影的花纹。 但是。他胃缩成皱巴一团的时候这么想。但是,明明重新开始可以过得很好。 明明不认识高沉可以过得很好。
第三十四章 第二天范洛在手机联系人里找到林识源,尝试着拨通这个多年没拨打过的号码。 当初他离开北京,身上没有半分钱,还是找林识源借钱买的车票。分别时林识源说,要是再来北京,一定记得找他。 下午两点在咖啡店里,范洛见到这个曾经救赎过他的男孩。现在应该叫男人了。他不再背着双肩包,戴头戴式耳机,把头发留到脖子的长度。他已经剪去过长的头发,穿上正装,皮肤晒得稍微黑了点,一理领口,完全是成熟的大人模样。 但是来到范洛面前,坐到范洛眼前那张椅子上,这个成熟的大人仍会低下头,面庞出现孩子般的羞怯。这分羞怯被白纱窗帘筛进来的阳光抚摸,显得无限柔和。 “范洛哥,好久不见你了,没想过你真的会再来找我。”林识源连话里的文字都是开心的,瞳孔里映出范洛的整张脸。 范洛笑了笑,垂下头。说“对了”,从口袋里拿出几百块钱,递过去说:“当初向你借的钱。” 林识源没接过来,把他的手推回去:“这个有什么?不用还了。” 范洛犹豫了下把手收回来,他学不会和人迂回推让:“那,晚上请你吃饭吧。” 林识源对这个提议明显地欣喜,很快同意道:“好啊。” 服务员端了一杯咖啡和一杯橙汁上来。范洛拿过橙汁,插上吸管,看林识源喝咖啡时眉头拧成了小小一团。 “很苦吗?”范洛问。 林识源仿佛装大人失败,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拿纸巾擦擦嘴说:“没想过美式会这么苦,以前喝的是甜的。”他往咖啡里大勺大勺地加糖和奶精。 范洛将自己的橙汁推过去:“我的橙汁给你吧。”没等林识源婉拒,就将林识源那杯苦咖啡拉过来。 穿正装的人咬吸管喝起了橙汁,在这场默默无声的交流中酝酿了好久说:“最近有几部电影不错,吃完晚饭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吧?” 范洛嘴角翘着笑意:“好。” 林识源喝了一半的橙汁,半晌后又问:“或者你看完电影要不要去唱歌?” “很久没唱过歌了。” “那看完电影再说吧,我们下午先去四处逛逛。” 范洛依然笑,依然笑着应好。 在公园里抽烟时,林识源呛得直弯腰咳嗽,他发现今天这身正装穿得似乎很不合适。 范洛手指夹掉他嘴里的烟,连连发笑:“还是不要抽了,抽烟对身体不好。” 林识源咳得眼圈发红,直起身子后抿抿唇,“那你也别抽了吧。” 范洛半犹豫了两分钟,听他话拿下嘴里的烟:“行,我也不抽了。” 林识源看他将两根烟一起丢进垃圾桶里,双手扶在围栏上,头像后仰,拉伸了一下肩膀。而后手肘撑在扶栏上,眺望湖水对岸那排排高大的杉树。那就像一座座绿色的尖头小城堡,城堡里住着与世隔绝的莴苣姑娘。 天空洒下淡蓝色的光影,覆在范洛脸侧,攀摸他柔美的下颔线,他粉色的嘴唇一瞬失去颜色一般,又在低下头后的光线中逐渐回转过来。 “范洛哥,你是不是喜欢男人?”林识源问完范洛这句话,内心猛地打了两个颤。后知后觉意识到,也许在范洛心里他们尚未熟悉到可以问性取向的地步,于是迟到地后悔了。 静谧的空气果然在两个人之间飘荡,范洛目光直定地望前方,似乎在仔细观察那些绿色尖头城堡的差别。它们的影子倒在水里面,又全部被水鸟打散,混搅成稀烂的一团。 “我以前喜欢过女人。”范洛回答完才想起来,他以前也是喜欢女人的。可能记忆太过久远,他竟然忘记上一次喜欢的那个女孩是什么长相。 这次轮到林识源久久地安静:“哦。”抓了一下头发,林识源说,“我只是试着问问,没有其他意思。” 既然连性取向都能问出口,其他问题也就不足为奇。他随后继续“没有其他意思”地问:“那你会结婚吗?” 范洛仔仔细细思考后,回答他:“人都是要结婚的吧。”眼睛里的绿杉树,一瞬间出现红色新娘的丽影,“结婚后会变得很幸福,眼里装着自己的新娘,就容不下其他人,好像世界都变得五彩缤纷了似的。” 林识源好似漫不经心地回答:“这样啊。” 水鸟把湖水里凝成一团的云也搅散了,习惯性地去破坏别人的团聚。可范洛还是觉得装下破碎幻影的湖面很美。以前听高沉说过青海盐湖会比这个漂亮,那时高沉还跟他约定好一定会带他去。 这个约定估计也葬送在那场五彩缤纷的婚礼中了。
第三十五章 周末范洛见了在北京工作的发小。张溯在北京工作多年,如今已经是公司的总经理。张溯看出范洛几年来碌碌无为,年少得了出国留学的机会,却到现在还是个混吃等死,要靠母亲半养活的大少爷,就劝他留在北京,要帮他在这里问一份工作。 母亲也说他留在那里工作好,还有张溯帮忙照应。她一个人在家不要紧,反倒是他,这么个岁数了,是该放点心思在事业上。 范洛想把人生从头捡起来,考虑过后承下张溯这份人情。张溯去拜托了几个熟人,帮他问到一份服装公司的设计工作。这家公司规模不小,福利待遇也好。对没什么经验的范洛来说,像开门送上的馅饼。
29 首页 上一页 16 17 18 19 20 2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