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动静了。”展婉宁打了个哈欠,不清醒地揉着眼睛问他:“你是从今天开始放假了吗?” “差不多了。” 妹妹哦了一声,接着问道:“那还要不要把他接回来了?” 她没说清,但展禹宁一下子就知道他说的是谁。日子只有自己真的过起来才知道到底有多少鸡毛蒜皮的东西要顾及,少了个偏瘫的父亲,实际省了展禹宁不少事。展禹宁早恨不得那男的快点死了,现在习惯了这种轻松,远离仇恨,简直感觉之前忙前忙后的生活不是人过的。 只是这些轻松是谢云暄在替他买单。 展禹宁摆摆手:“不了。” 妹妹嗯声:“那他还来吗?” 展禹宁下意识摸到口袋里的手机,摇摇头说:“人家也要回自己家,老跑我这里算什么事情。” 妹妹应声,也不再过问,关上房门继续睡觉。 家里再次安静下来。 他其实也跑去谢云暄家里过。谢云暄有他的钥匙,他却没有谢云暄的。所以只能跑去自己被带去过的那几个住所,敲敲门,再等一会,只是可惜等到的都是紧闭的门。 紧急联系人只告诉他说,谢云暄有些私事。 其实谢云暄之前就有过不来学校的情况,展禹宁也没想明白他有什么上学的必要,他看起来并不是很在乎考试和学业,也没见有什么真正要好的朋友,反而和他这个老师厮混在一起。 所以展禹宁也捏不准是不是该报警。说好听点,他也没什么立场去干预谢云暄,自以为了解一点内幕,但此时才发觉根本无从下手,就像是以为背好了重点但考试了却发现还是一个都不会的倒霉学生。老师总说这是因为不够熟练,没有融会贯通,而展禹宁好像也确实没怎么听过谢云暄提及自己的事情。 这样一想到还有点伤自尊啊。 展禹宁洗漱完打算早点休息,但估计是脑子动的太多,反而睡不着了。平日里床被占了一半只能侧着睡,这会他从左翻到右毫无阻拦,忽然想道: 他的床有这么空旷吗? 展禹宁从前就经常失眠,夜里总想自己的学生时代,想压在枕头下的情书。但那些书信他已经有很长一阵子没有翻开过了。展禹宁打开书桌抽屉整理了一阵,却没再像以前那样对着信发大半夜的呆。 没有那么执着的原因,是因为不敢,还是觉得心虚。 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他都好像终于往前迈了半步。 他的手指拨弄着信的页脚半晌,发觉还是毫无睡意,这几年时间都是从缝里挤出来的,展禹宁没有浪费时间的习惯,就把笔记本拿出来,打算做点网课复习的课件,但打着打着,思绪总是会回到最后见到谢云暄的那个下午。 那时候他问谢云暄,为什么没想过和同龄的女生交往,虽然他口吻混蛋又轻挑地开着玩笑,但或许没有说谎。 展禹宁是知道他因为强奸罪入过狱的。谢云暄虽然行事乖张,但他不是没分寸还稀里糊涂的人,相反,他相当会保全自己。如果女性不是他的取向,他年少时就没必要,也不会为了这种冲动付出法律的代价。 展禹宁的心突突直跳,忽地想起之前住院时张警最后对自己说的话—— “他当时还是未成年,按理来说是不允许公开的,可对方有权有势,莫名就流传出了盗录的视频,就想让他身败名裂...” 当时在医院谢云暄对他寸步不离,他没转接口也读取不了,出院后又被种种事情耽搁,以至于他到现在都没有来得及看这个u盘里的内容。或许是他的潜意识一直在逃避——毕竟自己看了后除了对谢云暄更加心软、让自己更加痛苦以外,别的,也改变不了什么。 可即使这么想,展禹宁点开视频时还是莫名紧张起来。他拖拽跳过视频前的纪律宣读,随着法槌肃重的敲击声,案件正式开庭。 视频虽然是盗录的,镜头却很平稳,甚至直对被告人的脸。于是就这么借着盗录者的视角,展禹宁看到了十六岁的谢云暄,青涩瘦弱,漆黑的眼睛不打弯地看着前方,从身形轮廓看去,简直和现在判若两人。 这是一场是毫无悬念的庭审。当郑重严密的法律条文从律师嘴里念出来时,展禹宁甚至觉得自己也受到了鞭笞和警告,但他旁观的视角没有持续太久——直到原告律师拿出了一份文件。 是重度精神分裂的诊断书。 展禹宁呆了一呆,摁下了暂停,差点以为自己听错。 庭审就是从这里开始,仿佛故事行进到高潮般一发不可收拾了起来。原告律师慷慨激昂,被告辩护律师节节衰退,默契得就像是一唱一和,好像双方都在为能够惩恶扬善暗自迫不及待。 重度精神分裂的少年强奸犯。不为所动的情感缺失者。天生有罪的反社会人格。 具有高度概括性的总结条列着他的罪名,越来越多展禹宁从未想过的指责和批判,一股脑地全倒在了谢云暄的头上。 他在听,谢云暄也在听。 画面里的谢云暄正视前方,看着台下的每一个人,每一个状告他,碾碎他,旁观他的冷漠听证人,甚至是连同屏幕前的展禹宁、连同每一个正可能以不正当形式欣赏他惨状的窥探者。以目光的直平,丝毫未动的笔挺脊背,自始至终都没有低过头。 就好像他无动于衷,毫无悔意。 耳机里,他听见谢云暄口吻清晰,没有感情地承认道: “是。” “是我强奸了她。” 展禹宁愣愣地盯着屏幕,就仿佛跨越了重重时空在与十六岁的谢云暄对视。他看着谢云暄以这样的异常冷血状态站上法庭,带着平静到没有一丝裂纹的表情,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接受所有世俗公理的审判。
第36章 === 耳边传来笔纸摩挲的沙沙声,这样轻微的声响却成了沉默病房里唯一的噪声源,伴随着不时笃叩的重音,那是写到笔划末尾的停顿。意识恢复之前,是声音先一步传进了脑中,像是徐徐运转的机器,接受到信号就即时开了工,逐渐构想出声音的轮廓。可闭着眼睛想象的画面,又到底是通过什么看到的? 身体的奥秘仿佛无穷无尽,就比如关越不知道,平时总是易暴易怒的自己,居然也能在药物的驯服下变得如此平静。他眼皮微动,光漏进他的眼底,透过睫毛投下一排深不见底的阴影,像漩涡,混沌而又幽密。 他看到横亘在自己眼前的深棕色西装裤管,视线一晃,再抬头,便看到一个男人。面孔有些熟悉,却又叫不出名字,挂着和蔼又虚伪的笑问他: “醒了?” 那是主治医生,但他却没反应过来。 空空如也的脑海里有一些拼凑不出先后的碎片,关越下意识没说话,怔愣疑惑地望着男人。男人见状,向旁边示意,有护士打扮的人拿着准备好的衣服上前,动作轻盈而温柔地替他穿上。而关越就像任人打扮的洋娃娃,跟着护士的动作伸展手臂—— “对。”护士说:“右边。” 他们配合得很好,就像有过无数次的练习。 “今天你要去见谢先生,还记得吗?” 报出这个姓氏,关越声音有些沙哑地跟着重复:“...先生。” 谢这个字他没能吐出来,戛然一声搅灭在喉咙的滚动中。 男人打量着面前面色苍白的男孩,点了点头:“是的,谢先生交代十点前要将你带到,请和我们走吧。” 关越跟着他迈开手脚,开始的两步走得异常滞涩,就像是有什么一直拴住了他,即使脱下,也依旧保持着原来的习惯。跨过病房的门槛,关越三两步跟上男人,鞋底踩在冰冷细腻的瓷砖上,发出清泠的声响,一如他在这块瓷砖上跪过整夜前,膝盖落下去那一瞬间的清脆。不过幸好,他此时此刻是站立着的。 他很快熟悉了突如其来的自由。 日光在长长的走廊上斜着照下一片光影,关越越过一排仿佛吃人的空病房,光交错着落在他身上的,忽明忽暗,像闪烁的警示。他眯着眼睛向前看,才发现平日里如同没有跑不到尽头的走廊,其实终点就在眼前,他只要正常行走就能很快走过。 他跟着男人停在一辆黑色的加长轿车前。男人为关越打开了车门,客气得不像话。关越垂下头,弯腰准备钻进车厢,同时嘴唇轻轻翕动道: “谢谢。” “不客气。”男人说: “恭喜你康复了。” 关越愣了一下。 他没由来地踉跄后退一步,却撞在了什么东西身上,原来他后面还站着两个人,面孔也非常熟悉。这三个人将他团团围住,抓住他遍布青紫针孔的小臂,强烈的即视感让他猛然想起,自己每次从床上醒来,就是被这三个人打量,抓住他的手臂用绑束带捆起来,再对准他注射药物。 这三个人是主治医生,管床医生,还有巡查护士。 “上车吧。” 主治医生推着他的后背,又重复了一遍。 他被塞进车厢里,紧闭的车窗没给他留下一道缝隙。车在向前,关越看着倒退的树木和远去的病院,无比清晰地明白,他只是暂时从这处悲惨命运的中转站驾离,依旧会奔向下一个预定好的节点。 他获得的自由不是胜利的成果。 是没有人找他,也没人救他,所以他被迫参加了这场大型驯服游戏,并且输的一塌糊涂。 事情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出错的? 是在展禹宁家里接到的那一通医院的电话,告知自己关楚已经住进了icu,是后脚谢昀晞发来的消息,说已经处理掉自己偷偷去调查的人,还是更早,是自己在法庭上看到关楚,是绑架后拼命要跑回关楚身边...亦或是,当时出生,他的妈妈偏偏是关楚。 好像无论怎么想,他众多事故连接的绳索,都重重叠叠在关楚身上打了个结。 从熟悉的病院出来,谢云暄已经不太有波动。谢昀晞让他故地重游,除了恶趣味,估计也不过是想暗自早就他们母子二人至今仍在他掌控之下的局面。可惜的是,关楚因为病情急转直下,以生命的代价脱离这里,已经转了别的医院。谢昀晞失算,所以才气急败坏地拿关楚来刺激他。 那家病院是海恩地产投资的,谢昀晞这次是对自己用私刑,怕被谢伯生发现,不敢做太过火。他前几年被谢伯生送去国外待了几年,虽然初衷是希望他能变得像个人,但出去扭了一圈的谢大少回来也没见有多收敛,只是更加熟练地运用了伪装,学会至少要在父亲面前低头。 他是谢伯生名义上的独子。谢昀晞的母亲极有手段,即使谢伯生在外四处留情也没能留下别的孩子,然而露水情人众多也有例外,关楚大概是他用心最多的女人,如此,关越才能被不明不白地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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