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浔愣了一下,鼻子有点发酸,傅川对他真的很好。 他不想当个礼貌的人了。 易浔抬头直视比他高大半个头的傅川:“傅川,你为什么会和我说话,为什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傅川轻轻捻了捻指腹,和他说话、陪他吃饭就是对他好吗? “因为我想和你做朋友。”傅川挑了一个很平常的理由。 “朋友?”易浔歪头,有片刻的错愕,“为什么要和我做朋友?” 其实易浔更想问的是,傅川怎么会注意到他。 有两个穿着一中校服的女孩子挽着臂弯走过,眉眼弯弯,时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变轻快了。 傅川晃神,朋友关系可以像那两个女孩子之间一样纯粹又简单,想当朋友的理由也会有很多,傅川本可以随随便便编出一个借口,或是觉得易浔太孤独了,或是因为易浔主动给他送出的早饭。 可傅川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的喉咙像是塞了一团棉花,声音又哑又涩:“想和你做朋友一定要有理由吗?” 嘈杂的闹市声响轻飘飘带走傅川的低语。 而易浔,向来听不清别人的谎言。 易浔低头跟在傅川身后,地面上落满常青树微黄的树叶,他轻轻踩过,发出细微的声响。 连常青树都会在寒秋掉叶子,傅川应该也不会一直对他很好。 早知道他不问了,稀里糊涂地做朋友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易浔悄悄地看了一眼傅川的背影。 傅川放缓脚步,保持一个能让易浔跟上的速度,他试图挑起话题:“今晚要我讲题目吗?” “可是今天没有小测。”易浔被迎面而来的冷风冻得一个哆嗦,将手缩进袖口里。 傅川发现易浔真是执拗得可爱,做什么东西哪里都需要什么理由,或许是因为乌龟的步伐很慢很慢,每一步都要踏得小心稳重些。 “那我晚上想和你聊天不可以吗?”傅川侧目。 易浔的脸蹭得一下变得通红,磕磕巴巴地开口:“可、可以。” 上楼的时候脸上好像还在冒热气。 两小时休息时间绰绰有余,傅川让易浔坐在章末的位置上,两人桌子中间瘫着一张斜杠满满的试卷。 易浔双腿并拢,手扶在大腿上,低垂着眉眼,像幼稚园小朋友的坐姿。 在傅川的指导下,易浔皱着秀气的眉头,开始和数学错题斗智斗勇,他一动脑子就容易出汗,一条题目还没啃完,额头已经汗津津的了,脸上的红晕也不知道是没有消退,还是因为错题又被晕染出来。 傅川数不清今天到底有多少次看着易浔的脸愣神了,“面批”变成字面意义上的“面批”,易浔做题的时候,傅川就偷偷仔细看他长长的睫毛,看他微圆脸颊上的软肉,看他嘴角有时回凹陷下去的小窝。 他好像个偷窥的变态。 易浔抬眸想要让他批改订正错题,傅川目光微闪,迅速移开目光,在最后一行算式后打上一个勾,简单地“嗯”了一声。 易浔的目光亮起来,跟着他点头。 下一秒傅川拿起一本套卷,给他勾了几道类似的题目:“今天晚上能做完吗?” 他顿了顿,“做完一题也可以,今晚打电话的时候告诉我你的答案。” 可是书后有答案啊,他可以自己批改,易浔心里想,不过他还是认真地答应傅川。 有傅川这个朋友真好,易浔觉得这种感觉很新鲜又很快乐。 “周末周练完要回家吗?”傅川不经意间提起,在学校里相处的时间还是太少了。 回家? 易浔迷茫地张了一下嘴,瞳孔里的光黯淡下来,他没有给出答案,低头不语,半响又发觉这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他说: “作业太多了,我可能要在教室里补作业。” 他撒谎的时候不敢抬头看人。 撒谎的人鼻子没有变长,身体却在慢慢消失。 傅川眼睁睁看着易浔撑在桌子上的臂弯逐渐消失,他反射性地扣住易浔的胳膊,徒劳地制止。 易浔被他抓得有点疼,蹙眉闷哼了一声,傅川语气略微急促地开口:“易浔,没关系的。” 易浔循声望去,柠檬般的酸胀在他心底炸开,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声音有些颤抖:“可是我又没有道歉,你为什么要说‘没关系’?” 心脏被手心触摸到的实感填满,傅川紧紧盯着易浔清亮的眼眸: “你不开心对吗?易浔,我能看见,我能看见你在慢慢变透明。”
第五章 小时候易浔常常很疑惑,为什么眼泪明明是透明的,却能被轻易看出来。 长大后书本上的知识告诉他,是因为水的反射和折射。 可易浔偏偏执拗地认为,是因为他不是透明的。 外婆去世的时候,透明的冰柜包裹住她冰冷的身体,易浔想,要是自己和冰柜一样透明,就可以随外婆而去了。 从前的愿望被实现了?还是傅川的幻觉。 易浔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头,傅川的视线总会落到这里,看来他的消失从这里开始。 易浔看起来并不慌张,也不意外,他就那样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在慢慢消散的事实。 他甚至在渴望消散。 一股郁气酸涩地涨满胸膛,傅川说不出话来,他的喉头似乎在痉挛。 傅川发现,他开始感受不到易浔皮肉温热的触感了。 “你没有真正变透明,因为……因为只有我能发现。”傅川不知道易浔会不会相信他说的话。 易浔轻轻弯了弯眼角,眼窝里闪烁着微微的光亮:“我在别人眼里和透明有什么区别呢?” 同学陆陆续续地午休回来,教室里被各式各样的气息填满。 傅川闻不见易浔身上水一般的气味了。 易浔很慢地挣脱开傅川的手,睫毛垂下:“快上课了,我先回座位了。” 他顿了一下,“傅川,谢谢你,我有给你带矿泉水,放学后再给你。” 一字一顿的,像已经失去功能的机器人机械地重复最初始的程序。 一整个下午,别的所有人在傅川眼里都是晃动的虚影,只有易浔一动不动地坐在座位上,单薄的脊背挺直,红色胎记在细软发丝间若隐若现。 连平常信手拈来的数学题此刻都变成了奇怪的字母与数字的组合,张牙舞爪地吞没试卷的空白。 傅川根本做不下去,他脑子全是易浔在想什么。 易浔在想真的变消失会怎么样,为什么现在突然会变成这样,难道他的愿望被谁听到了? 是外婆吗?外婆一直陪在他身边吗? 外婆…… 易浔茫然地抬起头,以前外婆说自己做梦把他丢在集市怎么找都找不到,可现在是易浔找不到外婆。 无法回答的问题太多,易浔的脑子很乱,面前的数学题更是看得他头晕眼花,他起身,准备去洗手间洗把脸。 水龙头汩汩流出的水在寒秋冷得刺骨,易浔等洗手间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才动作迟缓地往脸上扑水。 鼻尖被冻得通红,水珠在苍白的脸颊上欲坠不坠。 看起来好可怜,傅川想。 他魔怔了一样上课下课一直盯着易浔,看到易浔走出教室门也下意识跟了上来。 他没有刻意放轻脚步,易浔身体僵硬了一瞬,捋了捋额前的头发看向傅川,眼睛湿漉漉的。 傅川在看易浔,易浔也在看他。 这个年龄段大多数同龄人身形都略显单薄,而傅川已经初具宽肩窄腰的雏形,鼻梁高挺,轮廓深刻,眉眼间的冷漠倒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易浔见过他礼貌而淡漠地拒绝女生的告白。 这样的人……怎么会只有傅川能看见他在变透明。 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呢?是两颗不太好吃的茶叶蛋还是仅有一次的通话记录? 易浔不想妄自菲薄,但他始终认为,不随便与人产生羁绊,离别的时候承受的痛苦就会减少许多。 他给傅川让出过道,胡乱抹了抹脸走过。 傅川扯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倒身边,力道之大直接让易浔扑倒在他怀里。 临近上课,厕所、过道都没有什么人。 易浔惊讶地在傅川怀里抬起头,睫毛像只欲飞的蝴蝶颤啊颤,傅川捧住他的脸颊,眼神黑沉。 易浔被这样的傅川弄得心里发悚,忍不住后退了一点。 傅川的力道丝毫没有减少,易浔的脸被挤得嘟起,他开口的声线冰冷: “你在躲我吗?” 态度不强硬一点,易浔永远是缩在厚重外壳里的小乌龟。 易浔下意识摇头,又点了点头,磕磕巴巴地说:“要、要上课了。” 傅川不在乎,他略过这个问题,缓和些语气:“你宁愿觉得自己在消失,也不愿意觉得我眼睛出问题或是脑子有病是吗?” “易浔,我们虽然选的理,你高一学的政治没有吃到狗肚子对吧,嗯?” 机器人开始恢复点头、摇头的基本功能。 易浔又判断不清到底摇头还是点头,他艰难地挤出声:“你脑子……真的有问题吗?” 傅川沉默几秒,说了句“我希望有。” 手心的触感冰冷软滑,傅川忍不住轻捏易浔脸颊上的软肉,半哄骗半威胁道:“放学我们一起看看我脑子是不是有病。” 这要怎么看,易浔疑惑地歪头。 傅川其实也不知道,他松开易浔:“上课去吧。” 易浔走之前傅川状似不经意地触碰了一下他的手,还好,有皮肤的触感,虽然像雾一样飘渺,时有时无。 晚自习放学傅川在楼梯口等易浔。 怕傅川等得不耐烦,小乌龟今天速度很快,赶在门卫扯大嗓门关灯前和傅川一起下楼。 傅川迟迟不说话,易浔只好先开口:“那个脑子,不是,透明……” 易浔泄气,他的语言组织能力和秋天的晚风一起溜走了。 “让我摸摸你的手。”傅川在昏黄灯光下停下脚步。 “啊,”易浔惊讶地张大嘴巴,但看傅川的神色认真,他于是伸出手,“嗯。” 他们好像早恋偷偷牵手的小情侣,傅川的耳后覆上一层薄红,在昏暗中看不清晰。 傅川的手捏住易浔的虎口,摸索着易浔细白的手指头,然后十指相扣。 易浔仰头:“?” 这是在干什么。 傅川偷偷观察他的神色,并没有难受或不适,他猜测易浔变透明的契机在于他的心情好坏。 也或许不是心情,而是他的想法。 “现在你自己摸摸你的手。”傅川松手,有意无意摩挲过他的手背。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立刻收回,那层薄红一下子蔓延到脖颈。 易浔低头照做,一寸一寸摸过自己的骨骼、骨骼上附着的皮肉,甚至连指甲盖都摸了一遍,他抬头,傅川正出神地看着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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