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至少从来不会把责任推卸给您。” 中年男人变得语无伦次起来,他似乎笃定一定是谁教坏了傅川:“是不是你谈的对象教你的?给我分手,马上转学。” 傅川感到荒诞地笑出声。 想来傅言秋并不在意他到底有没有谈恋爱,他只在乎他父亲的权威受到挑战,只在乎傅川是不是还处于他的控制之下,唯有看到傅川如幼时在餐桌上泪眼婆娑的模样才会满意。 所谓的回答并不重要。 漫长的沉默后,是震动楼层的关门声。 傅川垂眸,面无表情地屈膝收拾那些玻璃碎片。 熟悉的气息倾靠过来,傅川的脖颈间被喷洒着滚烫的呼吸,他的身体一僵,拿着玻璃碎片的手不知道该怎么摆放。 “不要分手......”易浔笨拙地抬头亲他的脸颊,“傅川,我不要分手,我们一起去外婆家。”
第十九章 == 七天后的元旦,顶着凛冽的寒风,易浔和傅川背着书包坐上了回清河镇的公交车。 几本书,几件换洗衣服,还有脖颈间的暖和围巾,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出发了。 易浔的围巾绕了松松的两圈,柔软的织物在背后垂坠着,随着主人的动作一甩一甩,傅川抓住他的围巾,像抓住欲飞的风筝线,他无意捕捉,只是为了追随。 上公交车时,随着易浔的硬币坠落的清脆响声,几个人投来意味不明的奇怪视线,他们看着傅川揪着易浔的围巾一起坐在公交车的最后排。 傅川想他是不是要装作什么都看不见的盲人,即使他只看不见他想看见的人而已。 他才发现,在以后的日子里,或许对于这样的眼神他们要学会习以为常,又或许,他和易浔会去更大的城市,一个包容性也更大的城市,高考后他可以和易浔一起去考察考察。 傅川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突然感受到易浔冰冰凉凉的手指覆盖住他的手背,易浔在摇晃吵闹的公交车上声音也很小,傅川不得不微微垂头,他听见易浔略带歉意的声音: “我外婆家没有暖气,可能会有点冷。” 明明不是他的错,听起来像道歉似的。 傅川勾住易浔的手指头,这些天他一直是这么做的,摇了摇头道:“我住的那间房子也是前几年才装的暖气,冷也没关系。” “嗯。” 他将易浔冰冷的手放进绒质口袋,偏头看向街道越来越冷清的窗外,偶尔远处有田野隐没在楼房后,骑着电瓶车上班的人有时与公交并排向前。 易浔的手指碰到坚硬的相机,手指蜷缩几下后又乖乖贴在上面,他轻轻摩挲着相机的镜头盖,觉得清河镇那么美,傅川一定能拍出好看的照片。 窗外的树木一棵一棵倏忽而过,恍惚间傅川以为身边也坐了一棵木讷的树,公交车的轻微摇晃是拂过枝头的风,牵扯着易浔的身体晃动,他们肩头抵着肩头。 这个星期,易浔的话更少了,总是沉默着想些什么,傅川下课在后排用相机照着他,也只能看见他低垂的头和发丝间的红色胎记。 晚上放学傅川就会用食指勾着他的小拇指,靠体温感受易浔的存在,有时借着拍夜景拍易浔,易浔却微微笑着,一直看向镜头。 只可惜,易浔的笑从来没有声音。 如果现在外面是黑夜,说不定可以通过车窗的倒影看见易浔,傅川的眼神落在车窗,思绪飘渺。 远远地,他看见一条蜿蜒的小河,被风吹着,掀起一道道波光粼粼的涟漪,等公交车上了桥,傅川才发现这条河并不小,而刚刚那个只是它的支流,镶嵌在远处的田野里。 十岁的易浔是怎样自己骑着自行车跨过这座大桥,磕磕绊绊地回到外婆家的呢? “我们家后面的那条小河就是这条河的分流,水特别特别清澈,我外婆说他们小时候舀起河水就能喝呢。”易浔忍不住开始分享,眼睛缓慢地眨了眨。 那条小河应该会很像易浔的眼睛,傅川想。 傅川牵着易浔的手拿出相机,朝窗外拍了一张田野河流的相片,易浔的侧脸却占据相片的大部分,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落,神情专注地看向他的家乡。 家乡…… 傅川想起遥远的幼时生活过一段时间的云城,记忆被蒙上灰尘而变得模糊不清,他对那个所谓的家乡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甚至于对现在生活的房子,也鲜少有家的归属感。 什么时候会拥有自己的家呢。 有值得思念和珍贵的人,才算家吧,就像外婆对于易浔一样。 公交车因为忽闪忽闪的绿灯而一下子急刹,傅川下意识一只手护住易浔,一只手抓住书包,触摸到书包前袋里圆滚滚的物什——圣诞节那天易浔给他的。 他记得那是很漂亮的苹果,圆满红润,被包装得结实好看,连表面的果蜡都散发着淡淡的甜香,他一时间竟舍不得吃掉,好在冬日天寒,直到现在也依旧保存得很好。 “祝你平平安安。”易浔那时这样说。 他回赠一只雪人挂坠,易浔显得很惊喜,挂在那个龟壳一样的大书包边,连他那样缓慢的走路速度雪人都能一甩一甩的,易浔含着笑意开口: “这雪人不会融化哎。” 而前几天下过的雪已经融化得差不多,仅仅在屋顶与树叶上留下一点痕迹,傅川和易浔到站时,险些被凹陷结冰的地面弄得摔倒。 明明之前已经下过雪了,他们才迟钝地意识到,寒冷的冬天,终于来了。 步行回易浔外婆家的路上路过一个菜市场,临近中午,菜场渐渐热闹起来,骑着三轮车卖菜的人们半倚在车头互相交谈,他们瞥一眼学生样的俩人又转头做自己的事情。 “走吧。” 易浔主动牵起傅川的手,往铺着青砖的小巷里走,斑驳古朴的墙面还残留青苔,呼吸间鼻腔里充满混合古老而清新的味道,傅川的指腹触碰易浔柔软细腻的掌心,轻声开口: “这里很好看。” 易浔没有发出声音,傅川想他是笑了的。 巷子中间的一户人家就是易浔的外婆家,易浔轻轻推门而入,青瓦砖铺成的羊肠小道通往小院子,小路旁是已经荒废的田地,胡乱冒着半人高的杂草。 “已经快一年没回来了,前几年邻居家的爷爷会帮忙打理院子,后来他被女儿接到城里养老去了,所以有点乱。” 易浔边说边拨开拂过脸颊的枝叶。 快到庭院,易浔捏了捏傅川的手指提醒:“这里小心一点,我小时候经常在这里摔跤。” 傅川跨过那块碎石的凹槽,倾听易浔说他小时候的点点滴滴。 “那块井边的空地原来种的草莓,只有拇指那么大,但是很甜。” “外婆从来不让我去那个井,又深又黑,像眼睛,心情不好的眼睛。” 易浔偏头,仗着傅川看不见他,盯着傅川幽邃的眼睛眨了眨眼睛,小声说:“你心情不好的时候眼睛也很黑。” “夏天院子里有风,特别凉快,外婆在井里打水,然后把西瓜放进小铁桶冰,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比买来的时候更甜。” 他一直没有松开傅川的手,说得高兴的时候傅川的手会随着轻轻摇晃,介绍完院子,易浔领着傅川进了屋子。 因为很久没有人住,屋子里少了些人气,但看得出来易浔外婆生前是个极爱干净的人,沙发、案几和大件家居都被盖上一层花薄布,在深棕的供桌上,傅川见到了易浔外婆的遗像。 头发利落地梳起,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比傅川想象中的还要和蔼几分。 屋子朝阳,光线柔和地照射进来,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易浔松开傅川的手,为外婆的遗像擦去薄薄的一层灰。 这里的一切都好像没有变,他以为外婆还在。 但外婆不是伤春悲秋的人,她总抚去易浔的眼泪。 易浔吸了吸鼻子,从供桌的抽屉里翻出香点燃,虔诚地拜了拜,接着他拉着傅川的衣袖,瞳孔里微光闪烁: “外婆她不要人拜,你来拜一拜河神和井神,他们会保佑你在有水的地方平平安安,水里的精怪也会帮你的。” “嗯。” 傅川闭眼,微微低头,朝供桌拜了拜,鼻尖萦绕着好闻的香气,他听见易浔悄声说: “你会不会觉得有点迷信?但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在水边出过事哎。” 傅川摇头,又闭起眼睛。 如果真的有河神和井神,那就继续保佑易浔。 天冷,易浔从衣柜里翻出橡胶热水袋,灌满刚刚烧好的烫水递给傅川,傅川却不要,指了指易浔的手指头: “你的手更冷。” 易浔捂着热水袋坐在小木椅上发呆,他发觉自己有些意气用事,什么都没有准备就回外婆家了,那天他胡乱亲着傅川的脸颊,傅川好像也鬼迷心窍了似的,没有一点考虑地答应了。 傅川正用相机拍那些疯长的杂草,镜头转向院子里的易浔,他盯着取景目镜里瓷娃娃一样白皙的易浔,心跳陡然加快。 “不要分手……” 那天易浔说过的话在脑子里回响。 为什么要分手,怎么会分手。 傅川拍下庭院里的易浔,尽管相机里已经有足够多的主角是易浔的照片。 临近中午,有饭香飘过庭院,傅川想起刚刚经过的菜场,他缓缓走近易浔,打断他习惯性的发呆:“去菜场买菜,我教你怎么做饭。” 易浔眼睛一亮,重重点头。 半掩着大门,他们便出去了。 菜场依旧热闹,易浔攥着零钱跟在傅川身后,听傅川说怎么挑选菜类与肉类,怎么判断价格是贵了还是便宜了,比做函数题要简单。 虽说还没褪去学生气,易浔发现傅川已经有几分大人的成熟模样了,他个子高,冷着脸的时候倒是挺唬人。 易浔在心中悄悄评价。 拎着两袋菜和基本的油盐酱醋,似乎比背书包要轻松,易浔脚步堪称轻松地回家,一路上还夸傅川真的好厉害。 他的夸奖看不见表情也很真诚,傅川的心脏跳动因为一句简简单单的夸奖而失序。 送上水电之后,傅川让易浔去洗菜,他原本以为易浔要不就在水池洗,要不就在井边,可是一转眼就见不到易浔的人影,他心中忐忑地用相机四处搜寻,终于在敞开的后门处看到蹲着的易浔。 傅川也第一次见一出后门就是一条小河的房子,河水缓缓流淌过,他一时分不清是水在动还是房子在动。 就在岸边,易浔低头专注洗去菜叶上的浮尘,旁人看起来危险,他却显得从容。 傅川静静待着。 他才意识到,水漂浮成雾。 而易浔生于水上,他永远不会被淹没。
第二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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