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浔怀疑傅川有读心术,不然为什么这两天傅川一直明里暗里告诉他—— 他们会有未来的。 天气寒冷,天空灰蒙蒙的,绿意萧条的高大树木秃着枝桠,为马路抵御一点寒风。 易浔用围巾把耳朵也遮住了,毛绒的织物又软又暖,温温和和地包裹皮肤。 去章末家的路上,易浔给他们一人带了一只烤红薯驱寒,一路上甜香味一直萦绕在俩人身旁,阴郁的空气因为红薯暖黄的色彩而渲染上几丝明媚。 章末的父母笑眯眯的,易浔心想怪不得章末也总是笑眯眯的。 冷瑟的冬日里,为了驱寒,章父章母自己做了火锅,然后从超市里购买了各式各样的火锅小料。 人多,章末干脆把火锅搬到客厅的茶几上,易浔想着自己虽然是客人,也不能干瞪眼看着,于是哼哧哼哧地帮章末把火锅小料也搬过去。 白软的脸颊被室内的热气熏得红扑扑的,嘴巴也被辣得发红发肿,可易浔依旧乐此不疲,连娃娃菜都要在辣椒里蘸一遍。 易浔出了一头的汗,觉得脑袋更晕了。 “下雪了。”傅川偏头望向昏暗的窗外。 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易浔循着傅川的视线看过去,圆形阳台灯笼罩的光影下,雪花像小精灵旋转飞舞着。 “今年是冷冬,怕是还要下大雪呢,章末小学那年下的那个雪才叫大,都齐膝盖了,小川一个人在家要注意保暖啊。”章母温声说。 傅川称得上乖顺地点头,在桌底下偷偷勾住易浔的手指,提醒他一个人住宿舍也要注意保暖。 饭间的闲谈由此而起。 从惯常的“准备考哪个城市?上哪个大学?”到调侃式的问“有没有喜欢的人?有没有谈恋爱?” 一下子就问在了在场三个人的心窝上。 易浔佯装吃辣辣得喘不过气,一副头脑昏花话都说不清楚的样子,章末直接给自己灌水,幸好有火锅的热气替他遮掩,不然就会被看出不知道为什么而红的脸颊和耳朵。 傅川还算镇定,神不知鬼不觉将话题扯向“章末这次月考作文又偏题了。” 其实易浔也觉得章末的脑子结构同常人不一样,语文数学都很烂,但是物理极好,而且每次周练几乎都是第一个交卷,想来他理解语文作文的角度也应该和常人不同。 他甚至认真地设想了一下怎么从物理角度理解这次的作文题。 章末低声同傅川说话,颇有些咬牙切齿:“我和一一互补不行吗?” 一一?易浔垂眸,原来可以有这么亲近的称呼。 大抵家长们都喜欢吃饭吃得香的小孩,章母看易浔爱吃什么就多下什么: “易浔好白哦,白哒哒的,我们家章末跟去非洲挖碳回来取暖一样。” 易浔有些羞涩地笑了笑:“我不太爱出门的。” “不出门哪行的,章末都高二还天天出去疯,让他带着你,打打球吃吃饭都可以的呀,哎,小川也不爱讲话,全世界的话都被章末讲掉了。” “妈——” 易浔也跟着笑了起来。 在楼下与章末告过别,傅川送易浔回学校。 没有带伞,雪也下得刚刚好,悄无声息地落在俩人的肩头,一顿火锅的时间,天地间便银装素裹了。 易浔把下巴缩进围巾里,说话声音闷闷的,傅川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听见易浔小声地喊他: “小川。” 易浔又喊了一遍:“小川。” 傅川才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喉结微微滚动,他低低应了一声。 好像有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易浔连脸也埋进毛茸茸的围巾里了,他吸了吸鼻子:“你不叫我吗。” 因为放假,学校周围瞬间冷清下来。 易浔感到面前有阴影覆盖,随后是包裹住脸颊的围巾被拉下,温热的鼻息喷洒于鼻尖,还来不及看,来不及说。 他们在雪地里安静地接吻。
第十七章 == 冬天的被窝是需要人来捂暖和的。 易浔穿着单薄的睡衣,快速爬上护梯,钻进冰冷的厚实被窝,在被子深处瑟缩了一会儿才蜷缩着睡着了。 他的脑子从考完试开始就昏昏沉沉的,睡得也不太安稳,手心脚心像有一团火在燃烧。 半夜起了风,萧瑟的寒风混着雪花滑过窗户,发出“呜呜”的刺耳声响。 易浔听了一整夜的风声。 生物钟迫使他早晨七点就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易浔沉沉地喘着气,下楼梯的时候颤颤巍巍,差点跌倒。 易浔望着镜子里的他,脸颊绯红,嘴唇干裂起皮,他吸了吸堵塞的鼻子,手背抵着额头——好像发烧了,度数还不低。 可能是昨天出了一身汗又吹了冷风。 不过易浔从小抵抗力就不太强,换季的时候感冒发烧更是数不胜数,他趿拉着拖鞋,准备去柜子里翻药吃。 只是今天不太幸运——药片没有了。 轻轻叹了口气,易浔慢吞吞地套好衣服,打算问问宿管阿姨有没有感冒药。 走过安静的、干净整洁的走廊,易浔揉着干涩的眼睛转弯。 有一个穿着长长大衣的女人正在和宿管阿姨攀谈,皮肤白皙,眉眼间带着岁月雕刻的细微痕迹。 易浔揉眼睛的动作顿住,血液好似逆流而上,他的心脏几乎停跳了一瞬。 “……妈妈。” 易浔低头认真地系上安全带,偷偷瞥了一眼梁音,她柔顺的长发静静地垂落肩头,易浔记得梁音身上一直有一种好闻的味道。 “小浔,”梁音目视前方,双手紧握方向盘,“这次月考怎么说?” 易浔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要把每一门的功课都汇报给妈妈吗?可是他觉得妈妈只是随口一问,他低头含含糊糊地说:“一般。” “嗯。”梁音停在红绿灯路口。 算算日子,梁音应该出月子了,易浔看着妈妈的毛呢大衣,窗外阴沉的天色还零零落落地飘着雪,易浔远远地看见傅川家前面的那栋高楼,有片刻的失神。 他转过头:“妈妈,你不冷吗?” 交通灯转绿,梁音脚踩油门,错过回家的路口,她微微侧目:“什么?” 易浔怔怔地望着越来越远的路口,他都忘记了,妈妈有新的家了。 车内空调的暖气呼呼地往易浔本就红烫的脸上吹,易浔咽下问题,摇摇头:“没什么。” 他提前为将来的、面对梁知林的尴尬而感到忐忑不安,垂眸缓缓揪紧了安全带,望着窗外快速后退的绿化带在心底演练着面对一个陌生人的礼貌。 车辆缓缓驶入小区,小区内常青树木绿意盎然,地面已经被扫除积雪,想来梁音和梁知林对这个小区精心挑选了许久。 下车后扑面而来的是一阵深入骨髓的寒意,易浔泛红的脸颊变得有些苍白,他悄悄将手缩进棉服,喉咙也开始发疼。 然而梁知林并没有在家。 梁音推开门,映入易浔眼帘的是一个温馨的小家。 被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小玩意装饰着,大多是些极富童趣的小插画,客厅的角落里堆着几大包尿不湿和几罐奶粉。 在浅色的婴儿围栏里,易浔又见到了梁音孕育的新生命,小小软软的一个,趴在大枕头上睡觉,有逐渐苏醒的趋势,鼻子以下和梁音很像很像。 梁音放下钥匙,弯腰轻轻地抱起那个新生命摇晃,然后踱步到餐桌旁单手泡奶粉。 易浔看着她单手抱起小孩子的样子,想着他好像应该过去帮忙,可是他什么都不会,易浔手足无措地站在客厅。 那个小生命还有些咳嗽,梁音拍了拍他的背,瞥见易浔站着,开口说:“小浔,坐吧。” 闻言易浔小心翼翼地绕过地面上的婴儿围栏,陷入宽大的沙发里。 “这孩子有点体弱,上个星期刚出院呢,”梁音浅浅笑着,对易浔说,“我记得小浔你小时候都不怎么生病,活蹦乱跳的,好养得很。” 遥远的记忆不适宜地席卷而来,易浔想起小时候半夜发高烧,外婆驮着他去小镇诊所的医生家里把医生喊醒,她的身躯看起来明明那么薄弱,发出的声音却那么响亮。 梁音想要抱着小孩走过来,易浔禁不住后撤一点:“妈妈我感冒了,会传染给他的。” 那个新生命看起来好脆弱,易浔从妈妈的臂弯间看见他似睁非睁的眼睛。 梁音一愣,停下走去的脚步,勉强地扯出一丝笑容:“怎么样,没事吧小浔,最近天冷,要记得加衣服。” 易浔摇头,喉咙却违背主人的意志疼得更厉害了。 他忍住咳嗽,抬眸看见梁音把小孩边轻轻摇晃边抱进房间,狭小的门缝里泄出一点微光,梁音温柔地哼歌,将小孩子哄睡。 易浔才发现这个房子小得任何一个多余的人都融不进去。 他沉默地坐在沙发上,等待着时间的流逝,眼角烧得薄红,呼出来的气息滚烫。 妈妈带他过来到底想干什么呢? 屋里萦绕着若有若无的奶香,梁音穿着贴身的羊绒毛衣,好像还是易浔有记忆时刚刚见到她的模样。 她坐在小沙发上,面色些许纠结,还带着隐隐约约的歉意,许久,她才说道: “小浔,寒假大概放几天呀?” 易浔哑着嗓子开口:“一个月左右。” 梁音点点头,弯腰喝了一口水: “小浔,今年妈妈要和你梁叔叔去安城老家过年,我们第一年结婚,按道理是要回去的,到时候初五妈妈回来陪你回清河镇好吗?” “就我们两个人吗?可是小孩子不能长时间离开妈妈吧?” 易浔本意不是想埋怨梁音在他尚在襁褓的时候就丢给外婆,梁音却像被刺痛一般蹙起眉头: “那时候你爸爸执意要去那边做生意,我当时……” 这是易浔第一次打断梁音说话。 他浑身的关节开始酸软疼痛,在这个幸福的家庭提起他曾经不幸的家庭显得格格不入,易浔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妈妈,其实在十岁之前,过年的时候都只有我和外婆,外婆除夕的时候会从枕头下掏出她精心准备的红包,”易浔笑了一下,“虽然每年的包装袋都是一样的。” “初一的时候她让我和邻居家的小孩一起去讨糖吃,然后一个人在家招待着那些人来人往,你和爸爸有没有回来,有没有吵架,有没有离婚,本不该影响我们的,我十岁之前一直觉得这世界上只有我和外婆相依为命就很好了。” 易浔沉默了一会儿,好让脑袋的热意不要这么快地剥夺他的理智。 在窒息的安静中,卧室里传来啼哭声。 在这一刻,易浔竟觉得他与那个有着共同母亲基因的新生命拥有同样的心情,他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透过厚重而模糊的泪眼,易浔看见梁音忍下起身去安抚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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