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守在院子门口,一听见车声就喊傻子的名字,“看大夫了不?大夫咋说?” 傻子的馍馍消化得七七八八,“看见了。爸,俺饿。” 瞎子眼睛看不见也能捣腾一桌子菜,忙邀聂丰秋他们进屋吃饭。董聑头一扭,跟来时一样赖在车上,侧过身子抱臂就要睡的样子。聂凤可饿坏了,捧著碗吃起拌豆腐。 聂丰秋说:“大夫说能治,但这医药费实在贵啊,俺听见心都凉了。恁卖香包哪够到城里打工赚得多。” 瞎子听了没说话,米饭就著眼泪吃了半碗。 聂丰秋来了不止一天,天天来,瞎子天天笑着迎客,送客时总摇头叹气,人瘦了半圈,天上的月亮也跟着瘪得只剩一半。饭桌上聂凤给瞎子夹菜,瞎子搁下碗说吃不下。到了半夜瞎子把聂凤叫到跟前,握住聂凤的手。 “恁到了大城市别忘了恁是俺家的人,恁到头来还是要回来给俺家生个胖小子的,知道不?” 聂凤点点头,回屋里就跟傻子说了。傻子一开始没明白,知道要见不着聂凤了眼泪就来了,最后是哭着睡着的。聂凤第二天离开时没叫醒傻子。 天还没亮,聂丰秋的车轰轰响。他跟聂凤说:“恁找工作记得年龄往大了说,小的人家不要。恁跟恁弟弟住外爷爷那边儿的一个亲戚家。平日恁弟弟上学恁就去上班。拿工钱了就交给恁弟弟,恁没上过学不懂数。这钱呢大份的咱留着,小份的给瞎子家。问起来恁就说就挣恁么多,不用报全数。” 聂丰秋还唠叨了很多话,聂凤一早出行饿著肚子都没听进去。 谁料一下车,事情变了个样。 聂凤看着那个表了几层的表舅收下聂丰秋的钱,董聑把他推到客厅角落,鬼鬼祟祟地对他说:“恁去上学。” 布袋破了,聂凤正收拾掉到地上的东西。“钱呢?” 董聑掏出五十块左右的散钱,“花完再算。” “那恁干啥?” “玩儿啊!” 房子只有一个房间,那是表舅住的。客厅大,放了一张双人床。董聑扑到床上把床撞得嘎吱乱叫。聂凤摸了摸不掉灰的墙,凑上去用力嗅,跟村里的气味不一样。他听见聂丰秋走了,放下手里的布袋。 “俺不识字。” “倯蛋。”董聑蹦下床拉开椅子就在桌上翻开书,“俺教恁,记好了。” 聂凤画了一下午的字,笔头磨平干尖开花,几个手指头都蹭得黑乎乎的,直到表舅来喊人吃饭。 饭是剩饭,两碟剩菜,混到一起看不出来原本是鱼还是豆腐。表舅把钱揣兜里赶着出门,说是有事。 董聑在菜里挑能吃的,问:“恁叫啥?” “聂凤。” “哪个fèng?” “凤凰的凤。” “娘们儿。”董聑骂道。过一会儿没声响,又独自说:“俺叫董聑,两个耳字并一起,耳朵的耳。”见聂凤看过来,他去翻耳朵上的疤让人看。 粉色的一道疤横在耳廓和头皮之间,头发盖过去就看不见了。聂凤忽然觉得耳朵痒,挠了挠自己的耳朵。 ---- (1) 碰点子吃糖:凭借机缘得到某种利益
第8章 学校离表舅家有一段距离,表舅带董聑和聂凤坐公交车。他指明学校的路,也指明附近的工厂,那是他上班的地方。车窗拉到一半卡住了,聂凤探头,在一片方块和圆柱中看见黄白的烟往天上飘,这是聂凤唯一熟悉的东西,村里做饭烧火的时候也能看见烟,但那是灰黑色的。 上学那天,聂凤一早起床收拾自己。睡他旁边的董聑迷迷登登翻著身骂他烦人。等聂凤背起董聑的书包出门,董聑腾地冲到人面前把人拦住:“恁上哪儿去?” “学校。” “现在,”董聑没看见窗外有光。“现在才几点?” “走着去,差不多了。” “不是有公交车吗?” “俺没钱。” 董聑在客厅里转几圈终于转清醒了,把钱塞到聂凤手里。车费五分钱,来回两张五分钱,可董聑抓来的一把钱合在一起聂凤得算一阵子才算清。董聑刚躺回床上,看见聂凤揣好钱就走。 “还走着去呢?” 聂凤只回头看床上的人一眼,到门口换鞋去了。 “欸恁等一下!”董聑随手抓起拖鞋扔去,被砸中的聂凤没应声,董聑骂人闷墩。 路上的人大多骑着车,要是挤到一起了就叮铃铃拨车铃,一时散开,没一会儿又聚一起,像天上的鸟。偶尔有汽车经过,聂凤都跑得远远的,那玩意儿跟牛车不一样,牛见了人会停,那玩意儿见了人会邦邦响,得人让着它。被牛撞了或许还有救,但被汽车撞了聂凤觉得自己能就地埋了。天渐亮,聂凤低头走路,越走越慢,一会儿在地上捡一张糖果纸,或是一个玻璃瓶。 “恁捡这些干啥?”董聑跟在聂凤身后问。 “卖钱。” 等走到学校门口,聂凤的书包塞了一半垃圾。他回头,看见董聑跑开的背影。 教室收拾得很干净,聂凤第一次看见那么多桌子椅子。他挑了个没人坐的位置刚想坐下,旁边一个女生说:“这儿有人的。”女生把自己的背包放到空位上。聂凤又找了找,在教室中心的位置有一个空位,他问了四周的人确认可以坐他才坐下。他安安静静不说话便显得其他人特别吵,那些人说着暑假去南方玩了,闷热得很;没去玩的到家里开的餐馆帮忙跑腿,宁愿上学。聂凤听得特别认真。 “你在哪儿上小学?”有人问聂凤。 聂凤忘了问董聑,心里没答案便不说话。对方不恼,笑着跟他说:“听俺表姐说,中学比小学有趣多了。” 老师在讲台上喊董聑,喊到拍桌子聂凤也没应。等他反应过来应声,老师问他:“你照片呢?放假放到心散了还没收回来呢?所有人都交了就你没交,上学第一天叫老师点名批评够光荣啊你。” 聂凤这才知道刚刚大家手里拿着的小纸片是什么。瞎子家里挂墙上的都特别大一张。他说:“俺没有照片。” “没有就去拍,要贴学生名册上的。还有,你头发太长了,剪短了再拍,别坏了学校的规矩。” 聂凤觉得这老师陌生又熟悉。她穿戴整洁又讲究,跟村里忙完农活忙做饭整天灰头土脸的人不一样,但他们骂人都一致不带喘气的。 放学,聂凤在学校门口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董聑。他不含糊:“俺要拍照片,老师要用。” 董聑跑来的,气喘吁吁,“那走。” “恁知道哪儿有照相馆?” “这片俺都跑遍了。” “还要剪头发。” “事儿咋恁么多?这得花多少钱?” “不花钱。” 聂凤回到表舅家,拿起剪刀就把头发剪了。镜子只作用于让他看明白头发长度达不达标,剪刀吃没吃肉。 俩人拍完照片回来,表舅也打包了食堂的饭菜到家,三个人分两份饭。表舅说了,“你俩还小,不用吃那么多,积食儿不好。”又问聂凤:“找工作了没?你爸说你俩在俺这儿的生活费从你工钱里扣。” 剪完头发聂凤把早上捡到的垃圾卖了,钱砸到桌上都没个声响。“工厂请人吗?” 表舅打量著聂凤:“你几岁了?上过学没有?” “十八,没上过。” “你明个儿跟俺上厂里去看看。” 聂凤被踹了一脚,往董聑看去。董聑趴他耳边说:“明个儿上学!” “那俺啥时候去?” “礼拜六礼拜天,一星期就这两天不上学。” 聂凤擦了擦嘴边的油,问表舅能不能改时间。 表舅说:“礼拜六俺约了人垒墙头(1),礼拜天吧。”说完,放下筷子又出门去了。 睡觉前,聂凤拿着今天发放的课本认字,越看头越昏。董聑问他:“今儿个在学校里没让人发现恁是假的吧?” 聂凤摇头。 学校里谁也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任何人,只知道校长讲话讲得特别长,特别难熬,太阳底下他都闻到自己的汗臭了。在瞎子家,他可以随时去舀冷水淋一身爽快一下。在学校,那水龙头要么是坏的,要么出水跟憋尿憋久了一样,后面还有其他人等著用,他只能淋个胳膊,一点儿都不痛快。 字没认几个,聂凤一头栽桌上。他闭着眼睛摸上床,把董聑往里推了推。“恁今儿个出去玩花了多少钱?” “都在兜里。” “那恁玩儿啥?” “嘿,没钱有没钱的玩儿法。” “恁明个儿去玩儿也捡点儿垃圾回来。” “没门儿,腌拉巴脏。” 聂凤没应声,董聑反倒不自在。 “恁咋知道垃圾能卖钱?村里都是把垃圾堆一堆烧了的。” “以前到镇上卖香包,看见过别人捡垃圾卖钱。” 董聑没应声。过了会儿,“恁身上咋老有一股香味儿?” 聂凤摸出一个香包。 董聑就著窗外的光看见香包上绣了个凤字,又不出声了。过一会儿,“那傻子治不好的。” 聂凤转过头去看人,像看狗追自己尾巴一样,“治不好才好。” 董聑翻了个身面向墙壁。 以前聂凤跟傻子睡一床,也是说点小话就睡过去。聂凤只在冬天高兴,夏天可不乐意了,傻子人胖体热,每每把聂凤贴得热得受不了醒过来。董聑不热,凉凉的。表舅捡来的二手风扇一会儿有风,一会儿没风,聂凤睡不着,抓着香包闻。 ---- (1) 垒墙头:打麻将
第9章 工厂没收聂凤,管人事的一看就知道他几斤几両,他报十八二十也没用,连车间都没带他看就把他赶走了。表舅说:“厂子带你来过了,人家不收你俺一个拧螺丝的也说不上话。工作你自个儿看着找吧。”聂凤看着工厂大门,门这样大他就是进不去。 街上都是人,聂凤独自走着什么都探头看看,忽然看见个绿亭子放满了像书一样的东西,他停下来抬头看亭子上的字,不认识。在那些书一样的东西之间有几份图纸,坐在亭子里的男人见聂凤盯着看便把图纸抽出来:“咱们城最新的地图,有了它你想去哪儿都找得着路。” 聂凤伸手进裤兜,听完价钱后手不敢抽出来。董聑给的钱他都拿去缴学费了,剩下的他连公交车都坐不起。 亭子后方是个菜市场,聂凤经过肉摊的时候看到有大娘拿肉票想买肉。老板挥挥手说:“不用肉票啦。”大娘没听清。老板喊道:“前几天开始就不用肉票买肉了。” 大娘嫌老板动作太慢,老板愁著脸说:“俺手受伤了,砍不动骨头。” 聂凤上前一步:“能让俺试试不?” 聂凤没当过杀猪屠子,放学就去学。一大头猪瘫软在地上,老板一刀下去几乎把猪肚皮对半剖开却不见血,聂凤问:“这猪咋没有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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