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梦看着廖媛媛,感受到一股冷意从自己身体的最内部向外蔓延,他努力让自己去回想那天,在老琴房里的那天,回想着尹懿是怎样要他答应自己,永远像最初那样演奏下去。江梦试图用这个约定,来冲淡廖媛媛审判一般的字句给他的恐慌。 “这和你偷拍我,有什么关系?”江梦尽量让自己镇静地发问。 “我想拯救你,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你彻底接受你自己,”廖媛媛直视着江梦的眼睛,她的目光里,闪烁着说不清是哪里奇怪的光亮,“我是想帮接受你已经是一个Omega、永远不可能抹去这个身份的事实,我还要帮你爱上你的身体、爱上你自己,只有这样,十七岁的美才会回到你的音乐里。” 在廖媛媛再次试图拉住江梦的手的时候,他忽然就想通了似的,向后退开了一段距离。廖媛媛的动作扑空,第一次露出诧异的神情,没料到自己讲了这些,还没有说服江梦。 “你没有拯救我。你只是伤害了更多人而已,”江梦冷冷地指出,“你可能会以为,调查了我的过去,就更比别人明白我是一个怎样的人,但事实上,去理解一个人,是要用无数共同相处的时间来堆积的,这和窥探过对方的多少秘密没有关系。” 听他这样说,廖媛媛露出一个早料到的笑容。 “这么说,你真的相信尹懿是了解你的人?就因为你们一起长大吗?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他到现在还没能拯救你呢?” “因为我根本不需要拯救,”江梦朝楼道口看了一眼,已经耽搁很久了,他不想继续在这里和她耗费时间,“如果我真的身在深渊,能带我离开的,就只有他。如果他没有这样做,不是因为他做不到,而是因为,我是自愿为他留在原地的。” 廖媛媛愣了很久,直到江梦走出去了一段距离,她才晃过神来,冲着江梦的背影道: “如果我快死了呢?如果帮你找回你当初演奏的感觉,是我的临终愿望呢?” 江梦果然驻足了片刻,却也没有她所愿,只是那样顿了一下,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二天彩排,江梦到得格外晚。乐团自己的小礼堂里坐了许多人,都是来验收排练结果的,乐队正在调音,尹懿一眼就看到江梦从偏门进来,他脸色本来就有些黯淡,又穿了一件码数偏大的卫衣,显得整个人都不太有精神。 看见尹懿朝自己招手,好像专程在那里等着自己一样,江梦犹豫了几秒才决定迎上去。走近了看,尹懿才发现,江梦整张脸上都写满了疲惫。 “怎么休息一天,反而休成这样了?”尹懿揉了揉他头顶,把人轻揽到身边。 两人这样肩贴着肩并排而立,江梦险些克制不住自己靠到尹懿肩上的冲动。 “可能是睡多了吧。”他不露痕迹地挪远了一点,回答道。 “刑芝说,你的舒曼练得很好?一会儿就看你表现咯。” 听到尹懿带着期许的预期,江梦下意识地雀跃了一下,但想到昨天的事,那颗刚刚飞起来的心又重重砸了回去。江梦看向尹懿,心里甚至闪过打退堂鼓的念头。干脆就说今天没准备好吧,他破罐破摔地想着,可是这话到了嘴边,却没那么容易说出口。 紧接着,江梦就看见廖媛媛进来了。 对方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他,不知是不是江梦地错觉,廖媛媛的表情,就像是好整以暇地等着看自己昨天的话在江梦身上起作用。 他平生最厌恶被人挑衅,几乎是立刻就收起了逃避的想法,扯起笑容对尹懿道: “放心吧。”
第42章 Op.9 No.5 == 然而事实上,只有江梦自己知道廖媛媛昨天那番话,对他造成了多大的影响。 昨夜整整一夜的时间,他辗转在又深又暗的混乱的梦里,一会儿梦见自己在舞台上,台下全都是来听他演奏会的观众,可是当手放上键盘的时候,他脑子里却一片空白,连自己应该弹什么曲子都不知道;一会儿又梦见医院那条狭长幽深的走廊,四周一片昏暗,廖媛媛那双闪烁着兴奋的眼睛在浮动的倦怠光影中,亮得格外吓人。 他试图逃离这两个不停轮回的情境,可才一逃出去,他就梦见了那个夜晚。 空气里咸湿发霉的气味灌进鼻子里,真实得让他险些怀疑那并不是梦境,后背受到重击的疼痛锥心刺骨,长久地纠缠着他,可这并不是最令他绝望的——最令他绝望的是,当他尝试挪动自己的身体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丝毫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 江梦在小巷阴暗的角落里独自挣扎,没有人从周围经过,可是黑暗中,他却能听到廖媛媛的声音,那声音一遍遍地问,你真的不需要拯救吗?你真的承认你自己吗?江梦想要回答,却说不出话来,痛苦一层一层地压下来,直到他感觉窒息、感觉自己再也无法多生存哪怕一秒,梦境却在这时候戛然而止。 江梦猛地睁开眼睛,他没有感受到从噩梦中获救的轻松,反而觉得沉重而疲惫。刚过了凌晨四点,黎明还没来,江梦本可以再睡一会儿,但越是疲劳,睡意却仿佛越是远离,他放空地坐在床上,看着窗外一点点亮起来,城市从灯火斑斓走向水泥云雾的灰暗,觉得孤独几乎要吞食自己。 直到催促出门的闹钟响起,江梦才终于强迫自己从情绪中抽离出来,草草找了一件衣服套上,赶来乐团。 然而那些从晚间残存下来的黑暗,从没有任何一刻真正放过他,现在,坐在钢琴前,他眼前交错的不是谱面上的音符,而是那个凝视着他的舞台、是三年前那一夜泥泞的小巷。 整个乐队都在等他,江梦知道。 他看向尹懿,可尹懿不知道所有这些事,他只是柔柔地看向他,那目光里写着江梦在此刻不敢应接的期待。 江梦深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向刑芝点了点头。 乐队奏出第一个重音,江梦看着自己的手指从琴键上划过,好像是弹出了一串音阶,可他却无心聆听,他耳边不断回响着那句“从那以后,你的音乐就再也不美了”,江梦不知道,廖媛媛会不会其实是一语成谶了。 看尹懿和刑芝明显皱起的眉头,江梦猜到,自己应该是开了个挺糟糕的头。 管弦乐队简单的过渡以后,钢琴开始演奏最初的主题。尹懿不知道江梦脑子里在想什么,这一段本该像情话般温柔缠绵的旋律,被他弹得寡淡且生硬,甚至还没有一个月前试奏时优美动听。紧接着,乐队承接主旋律,而江梦作为修饰的演奏中,却时常有错音传出,打破了整体的和谐,这下,不止是尹懿和刑芝,就连乐队其他的乐手也忍不住朝他这边望过来。 这好像是一场灾难的预兆,从那以后,接连不断的错漏像刀片似的,将曲子切割得四分五裂,而江梦越是意识到这一点、越是想要弥补,那句诅咒似的定论就在他心里愈发强烈地回响,曲子进展到第一乐章的最后,江梦已经彻底放弃了,破罐破摔地完成最后一段独奏,在乐队的救助之下仓皇落幕。 第二乐章本该是钢琴先开头,江梦却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最终站起来道: “对不起,今天弹不了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看见廖媛媛在台下,神色还像平时一样,甚至比平时更加快乐一些,仿佛他的失败对她而言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情之外。那神情如同漩涡,把江梦仅剩的一点尊严也卷入了深渊,这是学琴以来的第一次,他从舞台上落荒而逃。 从尹懿身边经过的时候,江梦偷偷看了他,他却一句话也没说,甚至没朝江梦这边看一眼,只是举步走上舞台,道: “先排帕格尼尼狂想曲吧。” 与江梦的大乱阵脚不同,经过之前一连串的意外,被从尹懿的曲单里换掉,又再次换回来的这首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好像也跟着它的演奏者一起经历过了涅槃。如今它宛如一只中古世纪的巨型齿轮钟,在最振聋发聩的共鸣中,有着最精妙绝伦的内部结构,每一个音都是那样恰到好处,每一分情绪都揉进了起伏的旋律之中。 那些旋律敲击着江梦的耳膜,他感到自己是那样可笑,就好像一只麻雀,因为仰望凤凰翱翔的模样,就不知不觉误以为自己也是一只凤凰了。 就这样,在那残酷而美丽的音乐声中,江梦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落下了泪。 直到彩排全部结束,尹懿没再见到过江梦,也没有去找他。来验收成果的投资方和经纪团队们正在做评估,黄叶为了江梦大曲目的去留,跟他们争论得面红耳赤。 尹懿本不想管这件事,按照他一贯的脾气,都到彩排的时候了,还发挥成那样,曲子被去掉也是活该,但每每想到刚才下台的时候,江梦那落寞的模样,他就觉得心里一阵阵地揪痛,于是一边腹诽自己感情用事丢掉了原则,一边还是插手了。 尹懿一走过去,就听黄叶道: “江梦这段时间排练那么疲劳了,发挥不好一次不是很正常吗?我是每天跟进度的人,我的判断难道还不能采信吗?” “验收彩排出这种纰漏已经很不专业了,我们怎么保证它不会发展成演出事故呢?”资方的一个人立刻质疑道。 “彩排出纰漏就算不专业,这是谁给的标准?”尹懿凉凉问道。 黄叶争执得投入,听到尹懿声音才发现人来了,她愣了一下,没想到尹懿会站在保留曲目的这边——这实在是太不符合他的风格了。 “这首曲子是我给他挑的,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江梦能把这个演绎成经典,为今天的表现换掉它,我不同意。” “尹老师,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刚才质疑黄叶那人坚持道,但他话说了一半,就被尹懿给打断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在选曲上,我是拥有一票否决权的?”尹懿气定神闲地说道,“那就没什么好讨论的了,这首曲子我要求保留,如果你们不放心的话,巡演开始之前,可以再验收一次。” ---- 加更,祝周一快乐
第43章 Op.9 No.6 == 资方的人尽管不愿意这么轻易地妥协,但尹懿说得也的确没错,乐团演出的选曲,只要他有了定夺,其他人是无权更改的,这样,虽然手段上有些强买强卖的意思,江梦的这首大曲目还是保留了下来。 黄叶没来得及找个合适的时机问尹懿,为什么这次破天荒地容忍了这么大的失误,因为来验收的人才刚走,他们转身就看见了江梦站在台下,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但应该是听见了尹懿刚才说的话,不然神色不会这么的复杂,带着一种黄叶没有见过的惶然和绝望。 尹懿远远地和他对视了片刻,见他没有过来的意思,就主动走了过去。黄叶跟了两步,想想又觉得应该给他们俩留出空间,就随便扯了个理由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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