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梦那天接的是个全天候演出,主办方找了一大堆乐手,每人几首曲子,在开放式的展厅里演奏,观众们来来往往,随时可以进出,把音乐会弄得像是一个展览。 江梦本以为傍晚就能轮到自己,谁知一等就等到了晚上九点多。展厅十点准时关门,他后面还有四五个人,一看肯定轮不上,都纷纷离开了,他还等在那里,是因为早上出门的时候,尹懿说过,今天一定会来看。 尹懿不知因为什么来晚了,江梦一边等着上台,一面庆幸自己被延后了那么多——否则,尹懿今天肯定就要错过了。 然而即使这样,直到江梦弹到最后一首曲子,尹懿才堪堪赶到。 那天,江梦选了李斯特改编的舒伯特《天鹅之歌》套曲。最著名的那首小夜曲早已经演奏过了,除此以外还弹了三个别的选段,尹懿进来的时候,他正在曲与曲的间歇,看到人迈着大步走过来,风衣上沾着没来得及拍去的细小冰晶和水珠,好像要直直撞进他眸底,江梦在片刻的恍惚后,神色很明显地亮了起来。 在那一刻,他曾极其短暂地憧憬爱情。 怀着一种悸动而又温柔的情绪,江梦好像第一次从心底里理解了自己接下去要演奏的这首曲子,在看见尹懿的那一眼,到第一个音符奏响之前,旋律已经在他的脑海中徘徊了无数遍。 ---- *Schwanengesang, S. 560 (After Schubert's D. 957):No. 10, Liebesbotschaft*
第47章 Op.10 No.4 === 而接下来,属于那段旋律的短短三分半钟,则宛若神迹一般,把尹懿从那极其黑暗的深渊里拽了出来。就像突然明晰起来的一条分界线。 在它以前,尹懿身后铺展开去的道路,漫长单调。那些被他自己的音乐所催生出的细碎光彩,虽然明亮动人,可始终是给别人看的,未能改变尹懿那条路乏善可陈、一成不变的实质。他觉得自己总是走啊走、走啊走,从早晨的白光到夜间的星辰,日复一日,疲惫不堪。 可在它以后,有一些东西变得不一样了,时间不再是无穷无尽的、没有特色的空白延伸,站在台下看江梦演奏的某一刹那,尹懿觉得自己生命的一整块,猛然间被敲碎,变成了无数个存在的实感,敲落下来的那些碎片,每一块都跟彼此不尽相同,是那样新鲜而珍贵,尹懿着急地去捡拾,希望自己不放过片刻,才知道原来这才是生活的意义。 那短短三分钟,虽像是绸带滑过手心那样转瞬即逝,却装在尹懿的脑海里,后来整整六年的时光也不曾模糊褪色,在他最浑浑噩噩、最烦躁迷乱的时候,它依然那样鲜明而美好地伫立在中心。 尹懿永远能想起,当那水波似的旋律从江梦手指之间流淌而出,灯光照耀之下,江梦那张万年古井般平静无波的脸上,曾浮现出怎样温柔幸福的表情。 人们总说,音乐是跟四季联系在一起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尹懿觉得,那天,十九岁的江梦演奏的《天鹅之歌》,就一定是暮春时节最美妙的图景。 每个音符都在尽力绽放,那里面有只属于少年的,带着天马行空的幻想的羞怯腼腆的浪漫,像春日的繁花,它们歌谣般地吟唱着,不害怕明天凋落在尘土之中,只害怕这一刻,那激荡的爱意无法传达。 江梦那天所奏的版本,要比以前所有版本都更缓慢一些。尹懿当然不会知道,那是因为私心当中,江梦是希望用这样的方式,把他们两个人如此共处的时光尽可能延长一些,但这却恰好让尹懿有足够的空间,从这故意拉长的旋律里,感受阳光一点点洒入,逐渐浸润自己的整个世界的暖意。 他身边有越来越多的人聚过来,原本已经临近尾声的演奏展意外地迎来了又一个小高潮,萦绕在展厅里那种行将结束的倦怠,被江梦这曲子驱散开来。 很多人开始拿起手机录像,尹懿看着有些心痒,手伸到大衣口袋里,摸到了自己的手机。但偏偏是因为心里已经那样的珍惜,他反而有些做贼心虚般地,不好意思拿出手机来拍了,分明知道这行为和旁边那些人并没什么不同,却还是怕人家因此而识破了他浅薄却真挚的恋慕。 从那天以后,尹懿觉得,全世界对于钢琴演奏家的赞誉,江梦都应该拥有一份。 音乐会散场以后,尹懿在商场的露天咖啡店等着江梦,。旁边一桌喝奶茶的两个女孩分享着一对耳机,俨然还在回味江梦刚才的演奏,两人一边看,一边心神荡漾地夸赞着,其中一个憧憬地说道: “这么温柔的Alpha哥哥,真的好少见啊……能被他标记就好了!” 尹懿愣了愣,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因为Beta天生缺少浪漫感,而Omega的情绪又过于纤弱,不够大气,像演奏家这样的身份,几乎都已经被Alpha们给垄断了,人们几乎不会去考虑其他的可能性。 想到这一点,尹懿觉得有些心疼,知道江梦这一路注定踽踽独行。但在心疼之外,他心底却又悄悄生出了一点窃喜:一方面是骄傲自家师弟争气;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谁也不知道江梦其实是Omega,那些觊觎他的人也都无法如愿,这让尹懿奇怪的占有欲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等了快半小时,江梦才找过来,看见坐在桌边桌边的尹懿,叫了一声“师哥”,走过去时,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许多。 尹懿看着江梦刚坐下就放松地往桌上一趴,又和平常一样懒洋洋的模样,心里却觉得可爱。他把桌上的一个三明治推到江梦面前,两人都能感觉到,今天彼此间的气氛格外不一样。 “怎么那么久?”尹懿看着江梦坐下,问道。 江梦咬了一大口三明治,看那模样,尹懿就知道自己猜对了:这人肯定是守在现场寸步未离,所以到现在也还没吃晚饭。 “跟主办方结了一下酬金,还有意外收获。”江梦神秘道。 “什么意外收获?”尹懿配合地问。 “他们下周有一个经典电影配乐演奏会,在这附近的小剧场,让我们俩都去。” 尹懿闻言,饶有趣味地笑起来: “还算我一份?你推销的?” 江梦三下五除二解决掉三明治,摇了摇头: “我只用说,‘我师哥也有时间’,这样就行了。根本不需要推销,他们都知道你。” 他这样说的时候,眼里都是纯粹的欣然,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江梦想要超越的人有很多,但那之中唯独不包括尹懿,相反地,只有这个人走在身边,江梦才会格外觉得自己在做的事是充满了动力的。 尹懿听完他的话,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却严肃起来。江梦呆了呆,动用自己格外迟钝的社交能力思考了一阵,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你是不是……介意我这样帮你?” 他虽然不认同人们对于A和O的固有看法,但也知道,Alpha们对话语权和主导权有着天生的追求,因此很多都以受到Omega的援助为耻辱,想起这一层,他心里隐隐有些后悔自己刚才说的话。 “你想象力那么丰富呢,”尹懿勉强笑了笑,但否认得很真诚,“你能帮到我,我高兴还来不及。” 江梦没回答,他虽然迟钝,但至少还知道,尹懿这表现无论如何是跟“高兴”不搭边的。 “我手腕的情况,之前隐瞒了你,”尹懿语气轻松,但江梦听得出来,他是下了决心,才对自己说出这番话的,“还挺严重的,医生的建议是静养一段时间,等它完全好,要不以后可能会影响到手指的灵活度。” 江梦木木地听着,像是被这实情给砸懵了。 “我之前……放心不下,所以不敢休息,但今天看你弹琴,我觉得是我想多了。梦梦,我请假两个星期,全都交给你,你会害怕吗?” 虽然还没完全回过神来,但江梦笃定地摇了摇头,作为对尹懿最后那个问题的回答。 空气一下子寂静了下来,尹懿在此刻,却觉得心里是轻松的:江梦给了他希望,也卸下了他很多无谓的重担,时至今日尹懿才真正相信,这样的转变,真的只是在一念之间。 “那个音乐会,你自己去演出,我像今天这样在下面看你。”尹懿用格外温柔的声音说。 江梦沉默着点了点头,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起身道: “师哥,你带我去吃烧烤吧,我请客。” ---- *Schwanengesang, S. 560 (After Schubert's D. 957):No. 10, Liebesbotschaft*
第48章 Op.10 No.5 === 时至今日江梦才知道,在尹懿的眼中,原来是从那一天开始,他才算是真正地成熟了。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就好像一个人浑浑噩噩地度过一段漫长的人生以后,突然有另一个人 ,来为他此前那些看似无聊的经历,打上了代表着特殊意义的标识,于是那些年华就突然之间,具备了成为“历史”的资质。 听尹懿回忆当时的种种,江梦不免有些受宠若惊。他从没有想过,自己能成为尹懿重新振作的理由,这个事实带给他的欣喜,甚至高过了尹懿对他专业能力的认可。 不过,正当江梦还沉浸在这种感情中的时候,尹懿却忽然问道: “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吗?” “什么?”江梦有些发懵。 “突然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子,”尹懿指了指江梦浑身上下,“今天彩排弹成那样不说,刚刚还发神经,总不会是自己突然想不开了吧?” 江梦把脸埋到尹懿颈窝里,借此回避尹懿投来的探究的目光,呢喃道: “没有……就是紧张,没发挥好,所以有点烦躁……” 他这样极偶尔地表露出软糯的一面,尹懿最招架不住,明知道这人是又想蒙混过关,却也舍不得拆穿了。 “有什么好紧张的?你第一次演出吗?”他无奈道。 “很久没在你面前演出了嘛……” 虽然不是真实的原因,但这也的确是江梦真实的心情:无论在国外那三年,他跑了多少场演出,收获了多少的喜爱和赞誉,当面对尹懿的时候,江梦依旧觉得自己是个手里空无一物的新人,尹懿是坐在台下唯一的一个评委,只有他的赞许,才能让他拥有一切。 尹懿反手揉了揉江梦后脑勺上茸茸软软的头发,附到他耳边低声道: “那你更不能弹成这样了,当时我可是被你的视奏惊艳了一把,才支持你选的。” “知道……” 江梦心里仍然有些沉甸甸的,但几经纠结,还是决定对昨天的事情绝口不提。 他像猫一样蜷在尹懿的怀里,享受对方那修长的手,从自己后脑勺一路顺到腰上,轻柔地爱抚着他的脊背,觉得就这样做只鸵鸟也挺好的,那些麻烦,只要什么也别对尹懿讲,就可以永远这样轻松地跟尹懿在一起。 像对待一只蜂窝,只要自己不去碰它,就能跟它相安无事。
45 首页 上一页 29 30 31 32 33 3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