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无力感像一团黑云似的萦绕在江梦心底,就算现在尹懿有说有笑地站在自己身边、而这件事带来的所有伤害,都总归能够像纪念音乐会那天一样消弭,江梦心头的黑云都难以挥去。 他还发现,在这种无力感当中,掺杂了点儿似有若无的遗憾,似乎这不能给出的回馈,会像皮肤上的一块瘢痕、杯沿上的一个缺口一样,给这段感情打上永不可能完美的记号。 江梦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一时难以自拔,却不知道尹懿早已经从他的神色之间猜到了他的心思。尹懿似乎想要对他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了回去,只是起身回到钢琴边,轻描淡写地对江梦道: “好了,打也打了,亲也亲了,现在回去练琴吧。” 江梦听话地回了自己的琴房,却无心再去面对那些黑白的琴键和五线谱上密密麻麻的音符,他站在窗边,漫无目的地看外面的街景。偶尔有汽车开过昏暗的街道,车灯像火炉里溅起的火花,从远处很亮的地方剥离出来、划过江梦眼前,然后消失在另一个远处的虚无当中。 尹懿弹琴的声音从隔壁飘过来,江梦越少集中注意力在那飘渺的琴音上,就越是觉得心烦意乱。 被手机的震动声提醒的时候,江梦才骤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在窗边站了接近一个小时。深秋的风很凉,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皮肤被吹得冰凉,都有些麻木了。 已经是凌晨一点钟,隔壁不再有琴声传来,从投在小院里的灯光来看,二楼的乐手们也都走得差不多了。琴房里没有开灯,江梦这样站着,忽然觉得有些孤独。 他点开信息,发现是尹懿发来的。没有前后文,只写了一句话: 「我之爱他,并不只是热情,或是由于感伤的兴奋。这是由于我深信他是一个最善良的男人之故。」 江梦看着这条信息,突然觉得眼底有些湿润:原来,刚刚在一起的时候,尹懿其实早已经把他的一切心思都猜透了,却放在心里始终没有戳破。他选择用这样的方式开解江梦,是因为知道江梦最不愿意的事情,就是让自己的烦恼成为别人的负担。 这句话江梦很熟悉,据说,它是当初克拉拉在剖白自己对舒曼的心意时说的,江梦记得,在多年以前,自己曾在闲聊时跟尹懿说过,那样的爱情,也许是他最初羡慕和向往过的爱情。 江梦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地读了三四遍,然后拨通了于知意的电话。 对方大概已经睡了,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于知意的声音听上去也含含糊糊的,还没从梦里醒来的样子。江梦没有多话,只平静地交待道: “大曲子就选舒曼的a小调协奏曲吧。” 那边沉默了不到三秒钟,忽然传来一阵杂音,江梦猜测,于知意是这才被彻底惊醒了,从床上爬起来的。 “梦梦你……认真的?”果然,她的声音现在就显得清醒了不少。 “认真的啊。” 江梦一边说,一边从柜子上找出了琴谱,这首曲子他之前一直没有正经练过,谱子都几乎还是全新的,只有封面的角落里,写了一个他自己的名字。江梦随手翻了翻,又接着对电话那边道: “时长半个小时左右,也正好合适,就这么决定了吧。” “这等于是要花一个月的时间练首新的协奏曲,”于知意忧心道,“而且舒曼这个a小调本来就很复杂,solo的乐段多,和乐队配合的部分难度也都不小……”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往后讲,而江梦迟迟没有接话,似乎知道她话没说完。于知意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你的腰……能受得了吗?” 听她说着,江梦下意识地握拳摁了摁腰椎附近,刚才和尹懿打架的时候用力过猛,像是又扭到了,现在弯腰和起身的时候,牵连着后腰的一大片都隐隐作痛。 然而这些,除了江梦自己之外,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我没问题。这次巡演一定要弹这首曲子,我已经想好了。”他说。
第37章 Op.8 No.4 == 尹懿一夜没有睡好。 梦里,许多混乱的画面翻来覆去出现,尹懿觉得自己好像总在追逐着什么,却又不知道目标究竟在哪里,他因此而感到焦虑,只有不断加紧自己的步伐,越追越累,却不敢停下。 中途醒来了几次,手机上都没有江梦地回复。尹懿看着空空如也的屏幕,变得有些烦躁,干脆扬手把手机扔进一旁的杂物篮里。 躺在琴房那张被临时当作床来用的长椅上,他听着自己过于亢奋的心跳声咚咚地砸在耳膜上,明明身体已经非常疲劳了,闭上眼睛却无法安睡,那个混乱的黑色空间,好像是被挤压在清醒和睡眠之间的,而他又被困在这空间里。 这样的状态,像极了一年多前,他刚开始戒断尼古丁的那段时间,有好几次,尹懿几乎要克制不住,去拿那包被自己放在了窗台边的烟,不论以后如何,至少今夜,自己可以不必辗转在这无边无际的混沌里。 但是每当欲望汹涌而来的时候,他就想起了江梦,他这个像某种毛绒小动物一样安静生活在世界上的爱人,在纷乱的尘世之中修筑了属于他自己的一个小天地,在尹懿的想象中,那个世界应该是晶莹剔透的,透出轻柔的光线,只有同样透亮发光的灵魂,才有资格走进去。 每每想到这一点,尹懿就舍不得沉沦了。 他在令人厌烦的挣扎中熬过一夜,说不清自己究竟有没有真的睡着,第二天早晨,他是被隔壁的琴声弄醒的。睁开眼发现天还没有亮全,微弱的晨光从窗外透进来,照不亮整间屋子,反倒制造出了一种灰扑扑的陈旧感。 尹懿头疼得厉害,那种从心底生发出来的懈怠感让他不想行动,只是躺在长椅上,盯着泛青的墙面发呆。 直到辨认出那试探性的琴声,究竟是属于哪一首曲子。 尹懿起初还不敢相信,只道是自己听错了。因为缺少乐队的配合,加上演奏者显然还在摸索阶段,令乐曲整体上显得有些单薄和杂乱,但即使如此,当他凝神谛听,还是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判断。 ——那就是舒曼创作的《a小调钢琴协奏曲》,第一乐章的前半部分。主旋律那标志性的四个音,仿佛在重复不停地轻唤着克拉拉的名字。 江梦一反常态,把这旋律演绎得温柔而沉静,时常环绕在他曲风中的精巧华丽,此刻好像暂时掩盖住了锋芒,一种更坦诚的倾诉感占据了它的位置,因为在本该达成应和的部分没有管弦乐加入,这旋律反倒从情侣间缠绵的蜜语,变成了孤独的青年人思慕爱人的深沉自白,让人很难不心神荡漾。 尹懿一骨碌从长椅上爬起来,朝门口走去。越是靠近那琴音,他就越感到紧张,他脑子里一遍遍地回响起一个声音,那声音在说,江梦会弹这首曲子,一定是因为自己昨晚的那条信息,这个声音显得那样固执,以至于他一遍遍用理智去反驳、去否定,告诉自己那一定是巧合,却始终没有作用。 在江梦的琴房门口,尹懿碰上了匆忙赶来的于知意。对方手里端着一杯咖啡,大概还因为上次江梦发情期的事情,对尹懿有些恐惧,这会儿见到尹懿,她本能地朝后躲了躲,旋即意识到这样的行为太不尊重,脸上本就慌张的神色就更加无措了起来,颇为局促地向尹懿问候了句早。 尹懿看了看她手里的咖啡,心底已然有了猜测,他尽可能让自己看上去亲切一些,问于知意道: “江梦昨晚联系你了?” “联系了……”于知意道,“所以您知道梦梦定曲子的事情?” “定什么曲子?”尹懿虽然这样问,心里其实已然有了答案。 或者说,在这一刻,他有一个出于私心十分期待的答案。 刚刚于知意的神色已经有些挫败,现在听尹懿反问,显然也不知道江梦自作主张的事情,又不免重燃起了希望,于是赶忙道: “梦梦昨天半夜,突然给我打电话,说他大曲子要选舒曼的a小调协奏曲。我是担心他的……时间来不及,一个月练一首协奏曲本来就很仓促,还要跟乐队的磨合,我跟叶子都觉得这太不现实了。” 尹懿察觉到了于知意话里可疑的停顿,但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间,选择了不去追问,也许心底其实是在害怕着些什么的。 “知道了,”他打开江梦琴房的门,对于知意道,“进去吧。” 深秋的清晨,江梦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休闲T恤,光着脚坐在钢琴前。琴谱摊开在谱架上,画满了标记。这是江梦的习惯,在正式开始视奏之前,他会先通篇研究谱子,把第一感的理解记录下来、标注重点乐段,尹懿扫了一眼谱面就知道,昨夜江梦大概是通宵读谱度过的。 见到尹懿,江梦显得有些不自在,像是悄悄表露心意却被当事人发现了的那种别扭。他接过于知意带来的咖啡,一口接一口地喝着,以此来缓解尴尬。尹懿看穿了他的小心思,却有意不让他逃避,从江梦手里夺走那杯救命稻草般地咖啡,还顺道“不经意”地碰了碰江梦的手指。 “慢点,”他若无其事地提醒,“空腹喝咖啡不利于身体健康。” 江梦让他这坏心眼的撩拨惊了一下,紧张之下,视线短暂地与尹懿凝视着他的目光交错,险些就被那双眸漩涡般的深邃吸了进去,江梦赶忙转开眼睛,却不知道该往哪里看。 “都快演出了,怎么还开小差弹别的呢?”尹懿俯身过去,隔着江梦翻看谱子。 “巡演的时候,我准备用这个。”江梦发现,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眼下都别无退路,只能乖乖回答。 “傻吗,”尹懿失笑,声音里带着宠溺,“别人都是选拿手的去演出,你专门为了演出练一个新的?” 江梦愣了愣,因诧异而有些语塞。他没料到尹懿会说出这样的话,因为在此之前,他预想之中,尹懿一定是明白这样选曲的意思的——这是他现在唯一能给尹懿的回应了,如果就连它也传达不到,江梦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为尹懿做什么。 他有些挫败地看向尹懿,却从对方的神情中察觉,自己的心思这人其实是了然于胸的,不仅如此,江梦还隐隐察觉到,尽管嘴上质疑着,尹懿其实很为这样的安排而欣喜。 莫名地,这让江梦产生出一股有恃无恐的感觉。 “我没有拿手的曲子,”他理所当然,甚至可以说是破罐破摔地说道,“选什么都一样。” 话音未落,就接收到了尹懿一言难尽的眼神,不过,他显然不打算就此作罢,继续道: “不过,要是把这首练起来,它肯定就会是我最拿手的了。” ---- *Piano Concerto in A Minor, Op. 54:I. Allegro affettuos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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