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佣上前给叶维莉撑伞,她没有躲开,也没有动。叶维莉抬起头,看着叶世齐,嗫嚅道:“我以为我做得足够好,你才不会也把我从这里赶出去。从小就是这样。老豆,其实我好累。” 她捂着自己的脸,嚎啕大哭起来。 - 龙河看着自己湿成一片的刘海,警署的问讯室里还开着中央空调。他打了个喷嚏。阿超给了他一杯热水。 问讯已经进行过一轮了。龙河承认自己进口非法货品,但不承认这些货品和金茂有关。他挂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又重复一遍自己的话:“阿sir, 到底还有没有什么新问题啊?我都承认了货品是我的。其他我无可奉告。” 阿超非常希望这时候王义礼能够在。他退出问讯室,打电话给王义礼,电话响到自己挂断。 叶家旧宅内,雨已经停下。叶维莉的手机响起来,她望了眼屏幕,忽然抬起头,朝叶维廉和叶世齐笑笑说:“我送你们一件礼物?” 她顾自己朝外走,穿过花园,湿漉漉地踩进屋企,又从正门穿过去。叶维廉和叶世齐面面相觑。叶维佳被家姐的哭叫声闹醒后,趴在二楼露台上,看着大门外边,黑色的厢式车刚刚停下,后边的门被司机打开,她看到一个十分瘦弱的女人坐在座位上,一声不吭地低着头。车厢里明明非常昏暗,但那个女人白得几乎发光。 叶维莉坐上了车,车门关上。叶维佳垂下头,和叶维廉说:“她带一个很漂亮的aunt走掉了。” 厢式车开出住宅区,朝市区走。叶维莉握着曾姝几乎只有骨骼的手掌,非常耐心地说:“你看,这几年香港其实发生许多变化,但总的来说,像你一样,在慢慢变老。我知你不喜欢进城观光,但是偶尔还是要走动一下。” 曾姝低着头,闭着眼睛。她的身体抖得停不下来。叶维莉轻轻抱住了她。她说:“aunt曾,你身上还是一股特别好闻的味道,像月亮女神应该有的味道。真好。” 车子在红绿灯口急刹车了一下,曾姝失声尖叫起来。 十五分钟后,车子开到金茂地库。叶维莉拖曾姝下车。她们坐电梯上到顶层。玻璃花房边上还有半片露台,那边常年放着几张太阳椅。叶维莉问曾姝要不要休息一下。曾姝问:“你到底要怎么样?” “不怎么样。”叶维莉说,“我只是想你了。” 她抱住曾姝,靠在旧护栏边上。许多年了,她自己的老母自从离开家,返回内地之后,听说又重新结婚生子,过上了下半段人生。她不知道人生原来这么容易翻篇的,好像当年在小巴上哭得丑态满面的人是她,不是她的阿妈。这么多年,她为了不沦落成那个样子,用尽了力气。 “我用尽了力气。”叶维莉喃喃自语。 曾姝停止了颤抖,忽然像听懂了她的话一样,回了一句:“我也是。” 叶维廉冲过了玻璃花房,王义礼跟在后面拦了他一下。叶维廉怒吼道:“你要做什么!我老母有场所恐惧症,不能来这里,你到底要做什么!” 楼下的安保跟着叶世齐冲上来,但大家都不敢靠近。这片露台因为不大会有人上来,所以护栏从未认真加固过,只是松松地放在那里。 五十多岁的曾姝,松软的头发散飘在空中。叶维莉把她抵在护栏边,转头和王义礼说:“你现在叫人放了龙河。我想你现在,叫人放了龙河。”
第35章 龙河,幼稚园里下午分下来的点心里,每一份应该有一块现烤的松饼。但是叶维莉那份里没有。龙河偷偷吃掉了她的那块。于是为了赔那块松饼,他给叶维莉买过一大份蛋糕。他在圣诞节扮成叶维莉最喜欢的动物饼干熊。他替叶维莉写她不想写的作业,也陪她离家出走过。虽然只走到过海隧道的一边,叶维莉再走不动,他只好背着她,慢吞吞朝前走。为了赔那块松饼,往后的许多年,龙河都在尽力爱她。 叶维莉一直觉得龙河这个人,又坏又蠢。她交往过许多个优秀的男生,他们什么都好,都比龙河好。但那年,那段龙河背着她走下来的过海隧道就像他们人生的某种隐喻,那些穿梭往来的车子,发出恼人的轰鸣,前后都是看不到头的幽深诡暗,他们不知道要去哪里,仿佛永远被困在了一起。 叶维莉一只手扶着曾姝,另一只手握着护栏。王义礼说:“你好像忘记了,我已经被停职了,还在接受廉政公署调查。” 叶维莉笑了声,说:“你好聪明,什么都算到了。那你算不算得到,今天这个露台上,谁会死?” 叶维廉朝前走了一步,王义礼又拉了他一把。 叶世齐说:“你冷静点,阿莉,这些事都是可以有解决办法的。” 叶维莉看着曾姝说:“他说都是可以有解决办法的,你相信吗?” 曾姝笑了起来。楼底下已经有救援队赶到,但金茂太高,即使下面铺上安全气囊都不会有用。王义礼说:“其实是可以有办法的。你想救龙河很简单,你作证这件事他不是主谋。” 叶维莉转头看他。王义礼继续说:“事实应该也是这样。龙河几乎是听你的话行事,他只是负责打点国外的采购和运输。” 叶维莉歪了歪头,说:“你在套我的话啊,王sir。” 王义礼说:“他很爱你。其实你一直不肯承认,你也很爱他。你嫁给皮耶,不是因为要靠他的关系,继续把金茂做大。是因为龙河和皮耶家族集团之前产生过一次很大的冲突,他老豆龙天甩手不肯管他的事。那件事最后是你解决的。” 叶维莉冷笑了一声,别过了头。曾姝突然握了握叶维莉扶住她的手,说:“阿莉,我一直觉得,你其实很好。你想做成的事都能做成,极聪明有野心。我离开的时候,你还不大,但是我走的那天,你在走廊上和我说‘恭喜你脱离苦海’。那不是一句嘲讽,我知道,你是认真的。也谢谢你把我带出来,我有十多年没有见过这座城市了,它其实和过去一样。” 她自己伸手抱住了叶维莉,贴着她的左耳轻声说:“麻烦你告诉阿廉,我尽力了。” 曾姝垂落的头发先她一步飞出了护栏,她的耳环松脱出来。那天她被带出来的时候,还是穿着那件玫瑰红的睡袍,淡色的,巨大的玫瑰,开到空中,然后自由坠落。那是一场非常轻盈的坠落。曾姝后来常年的体重只有七十几斤,脆弱得就像一把容易折断的玫瑰。玫瑰落地的时候,花瓣四散。 所有人都僵在原地。叶维莉越过众人的视线,看向玻璃花房里摇曳的花草。她慢慢蹲下身子,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她失声尖叫起来。安保人员冲过去把她拽到了安全地带。 叶维莉在恍惚里,总感觉自己回到了那段闷闷的过海隧道里,汽车疾驰而过,黄绿色的光线,《堕落天使》里金城武骑机车飞过那样的画面。她想她如果现在睁开眼睛,一定会发现路还很长,龙河还在一声不响,安静地背着她。还要走多久,要怎么停下来。只要她不讲,龙河就会一直走下去。 叶维莉披散的头发遮住了脸,她抬头对王义礼说:“我现在去自首。” “为什么那么多份松饼,你只吃我的那份?”叶维莉曾经问过龙河。龙河说不知道。九龙塘那间旧英式幼儿园,每天的下午茶整整齐齐摆在餐桌的方格子布上,叶维莉的英文名叫Phoebe,座位上贴着她的名字。都柏林来的老师,叫她的名字的时候,会加奇怪的重音。 龙河一直会想起,那位老师在喧闹的课堂上,坐在钢琴旁举起一只手示意,她会念出叶维莉的名字,Phoebe,请你来唱下面的一段。英国的民谣,旧雾都雨蒙蒙的清早。龙河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监禁室的门被打开了。 他看到他老母林茵带家庭律师站在监禁室外面看着他。警员除下了他的手铐。龙河问:“怎么啊?要去哪里?” 林茵不响,顾自己踩着漆皮高跟走掉了。龙河跟着律师走出去,外边已经彻底暗下来。警署对面一排商业街,这个点所有店都十分热闹。龙河问律师:“是不是证据不足?” 律师说:“对你控诉的证据确实不足。” 龙河放下心来。他揉了把头发,摸出上交了一天的手机,开机,进入界面。他边走边拨电话给叶维莉,电话声响到自动挂断,转入留言信箱。龙河又给叶维莉发了简讯。他坐进车里,车子慢慢开过商业街。律师从副驾驶位递给他一个塑料文件袋,说:“龙哥的意思,马上送你去泰国。机票,护照都在里面了。凌晨的航班,已经打点过,登机没问题,到了泰国会有人接应你。” 龙河接过袋子。他上下滑着手机,叶维莉一直没有音讯。他看着外面商贸大楼巨大的LED广告屏,再过去就是金茂酒楼的玻璃外壳。车子开过去,楼底下还围着一圈警戒线。龙河问说:“今天这里发生什么?” 律师靠在副驾驶位上,没有回复他。龙河踹了一脚座椅,骂道:“我在问你,今天这里发生什么?” 律师还是没说话。车子转过街道,朝机场方向开。再过半个钟头就会到达香港国际机场。龙河很想和叶维莉解释清楚这件事,他知道叶维莉肯定是非常生气。电话打了一个又一个,但叶维莉始终没有回复他。 龙河有点懊恼,手机打到断电关机了。他不知道,在那时叶维莉坐在问讯室的椅子上,朝对面的警员说:“手机能不能最后还给我一下,我想给一个人发条简讯。” 龙河,这么久了,多谢你爱我。
第36章 叶维莉自首后,王义礼的事算全部澄清,但他没有就此回去上班。阿超打电话问他:“王sir,你是不是放假放出瘾来了?” 王义礼说:“不是,我还有点事。” 他挂了电话,重新坐回心理诊疗室门口的长椅上。叶维廉已经进去有段时间了,今天比前天待的时间要久。王义礼看着诊疗室门上那只雕塑小天使发呆。 门被打开了。叶维廉走出来,朝王义礼笑笑。他们一起坐电梯到地库,取了车子回家。叶维廉不说话,王义礼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叶维廉像拔掉电池后,彻底失灵的机器玩偶,靠在位置上,愣愣地望着车窗外边。 王义礼这几天也一直在网上搜索资料或是找一些相关方面的书看。看到自己的老母在眼前自杀,创伤后的心理障碍到底应该怎么办。车子在十字路口停下等红灯,王义礼捏了捏叶维廉垂下的左手。 王义礼问他:“想不想在外面吃饭?去你喜欢的餐厅。” 叶维廉摇摇头。于是车子继续开回了公寓。王义礼从网上重新订购了那罐他打碎的护肤品。他从楼下取了邮包,两个人一起坐电梯回家。王义礼说:“这个赔给你的。” 叶维廉打开,看着那罐面霜,说:“这个是我当时买来让你用的。结果你估计都没打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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